冬季到台北来看你

 

“檀茵,也许你永远不会明白,这是你欠他的。”张湛很严肃,“大家都以为他纠缠你许久,其实是你独自霸占他这么多年。假若你不能爱他,那么,请放他回台北。我不允许他的一生都毁在你的手里。”

不论张漫把生意做得多糟,我都不离不弃。我把自己困在这里,用自以为是的坚强,掩盖最深的忧伤。但此刻我突然想把一切都毁灭。

如果说我和张漫之间存在什么关系的话,我只能说,张漫是我瘸掉的腿,张漫是我失去的十八岁。

6

快到中午,我出门上班,一辆车停在门口,是孟杳,“上车。”

我犹豫,“我们不顺路。”

“你的地理老师没告诉过你地球是圆的吗?”

车开后,他不说,我也不问,静静望着窗外的风景。然而我很快发现,车行驶的方向不是我上班的路线。

“对不起,这不是我上班的路。”

“我有说过要送你去工作吗?”

车最终停下。这是老街区,越来越少的人记得它曾经的风霜。而这里,也是当年的车祸现场。有些人,在这里死去,有些人,在这里重生。而所有的生或者死,终究不过一场痛苦的轮回。

路边残墙,有一大片不知是油漆还是血迹的红色,狰狞仓皇,犹如导火索,触动我的神经。往事突然沿着这些痕迹,轰然炸开,我的头隐隐作痛,有逃离的惶恐。

一双温厚的手掌覆盖我的眼睛,孟杳以手为我遮住了这个邪恶世界。他掌心的温度,使我渐渐平和下来。

“我是有些怪他。”孟杳忽然说。

“谁?”

“张漫。他既然喜欢你,就应该好好保护你,不该让你受伤。”

我睁开眼,他一脸慎重,我似乎明了他话中的含义,却似乎又什么都不知晓。

“不关他的事。”

“却是因他而起。”

我的心猛然一紧。那场事故的秘密,除了我的父母和救援人员,并无人知晓,他们甚至不知道我是知道的。

“孟杳,你到底知道我和张漫多少事情?”

“一切我该知道的……檀茵,我去找过当年参与救援的消防队队长。”

当时我和张漫被困在车里,他已休克,我处于半昏迷状态。因为车厢变形,要救张漫,只能锯断我的腿。父亲经历一番思想斗争,终究默许救援方案。他们给我注射麻药开始动我的腿时,我脑子其实是很清醒的,我完全可以大叫,那样父亲肯定会阻止一切行为,我就可以保住我的腿。而我竟默默承受着一切我原可避免的灾难。因为我想到我亲爱的父亲,这场车祸他本无责任,但错在不该没有直接载他到目的地,而是绕弯来学校接我。

最终,我的沉默不仅挽救了张漫的生命,也换来了张漫家人对我父亲的不追究。

虽然后来救援出现转机,我的腿最终没有被锯掉,但却无可避免的瘸了。躯体的完整应该让我庆幸,可我却感到无比悲哀——命运甚至剥夺了我沉沦的权利,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轮椅上避世,而是要瘸着一条腿坚强地承受所有的失去。

想及此,我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无声,却痛彻心扉。多少年了,我背负着沉沉的梦靥,踽踽独行,我多么渴望有一种力量,带我故地重游,释放那毁灭性的忧伤。但是大家对于那场车祸都讳莫如深,让彼此的伤楚在心底腐朽烂掉。

孟杳把我揽在肩上,轻拍我背,“檀茵,我会带你,离开过去……”

而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是,在那段阴霾的岁月里,我曾站在医院楼顶,试图纵身一跃,以此结束所有的灾难。

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晚风该有多凄凉,那楼顶的几十分钟里,我经历了人生怎样一个决绝的过程。

但最后,在被人发现之前,我还是自己下来了。不是豁然开朗,而是一种悲楚油然而生。我想亲眼看看,我今后此生,到底会有多凄凉。

7

没有课的周末,孟杳会开车过来,把正在上班的我带到很远的郊外,远离喧嚣,只为寻找一片灿烂的花海,或者望一眼夕阳晚照。

当落日的余晖融融洒在发梢,我靠在孟杳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宫崎骏说过,不管你曾经被伤害得有多深,总会有一个人的出现,让你原谅之前生活对你的所有刁难。

我闭上眼睛,夕阳恍如隔世。相比之前的莺莺燕燕,丁洲彤有望成为我为张漫记录女朋友数量的“正”字的终结者。而张漫,丁洲彤的爱,是否已成功将你救赎?

丁洲彤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想必张漫在她那吃了不少苦头吧。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发泄口,张漫每次生气,都会把店里视野所及的每一件东西砸烂,除了我。我不知道这些破碎的声音有没有使他感到快乐,但是我已经对他的任性感到麻木。

他无奈于世人,世人亦无奈于他。这个世界,没有人胆敢使他不悦,能使他动怒的,大概只有他自己吧。

而从来也没有人能够在我面前发如此大的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没有底线的纵容他的脾气。或许是我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叛逆,所以众叛亲离;而我臣服于世,所以一无所有。

命运对我们而言,只是殊途同归而已。

而我想,此前关于他喜欢我的谣言,亦不攻自破。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把自己最坏的一面呈现在他爱的人面前。

你要担当整个世界,而我只扛起一己悲欢。但压力,不应该成为无休止任性和暴戾的理由。

于是当那一天,洲彤与他分手后,他又一次砸碎了我刚摆出的水晶樽。我终于厌倦,“张漫,你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

他应该是有些惊讶我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从他沉默了有那么几秒钟就知道。

他随手拨开沙发上的碎玻璃,重重地陷下去,“心理医生很漂亮吗?有什么好看的……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在车祸中挂掉算了……”

“啪!”

他的话应声而落,与此同时,我扇他耳光的声音同时响起。

任何人都可以说这种丧气的话,但是你张漫不可以!因为那于我而言是一种狠毒的炫耀!

而后来过了许多年,我才知道,我那一个耳光,于他而言,打击无疑是致命的,这是后话。

与其说我对他太具杀伤力,不如说他对我完全没有任何防范能力。

我太累了。不应该是这样,只是因为他标榜的所谓爱我,我就要无条件地包容他的所有。我不是对张漫没有信心,而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因为我已经从他身上看到太多自己的影子。我们始终是会深陷绝望之人,而这种与生俱来的绝望,会将我们一并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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