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到台北来看你
同样是人心,有的能装下大海,有的只能装下一己悲欢。真正该看心理医生的是我。我以为我憎恨所有人,其实我不过是需要一个人听我痛快地哭一场,释放那场灾难的巨大压力。
是时候,该和他们,也和自己说声对不起。
12
总是不自觉地关注着台北的风晴雨雪,想象着张漫走在怎样的天地里。曾经多少个苍凉的夜,梦赴台北。
或者是我对他太坏的报应,或者是他们不忍告知我。接到张漫的噩耗时,距他离世已经两个星期。
我去了他台北的住所,偌大的房间,冷冷清清。他的哥哥缓缓放着一首老歌。
而曾经有人,为我唱过这首歌,这首永远只属于我的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而他故意唱成:“冬季到台北来看你,别在异乡哭泣……”
那个喧嚣的夜,送行的KTV里,沉沉睡着的我,其实一直是清醒的。清醒到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落在我的额头上唇的温度。
我清楚地听到,众人兴奋地起哄,他却嘘声制止,不让喧嚣打扰到我的睡眠。
我想,他微笑着看我的眼神,一定写满宠溺。这是他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如此认真坦承对我的爱。
他那么勇敢地吻我,而我,依然没有勇气醒来。
我想起他以前故意发脾气的样子,想起他小心翼翼地说“不要对我这么凶好不好”时的神情,潸然泪下。我不明白,我能包容整个世界,却为什么独独对他那么狠心。
我想,大概这就是爱了。想爱却又不敢爱。
张湛说,“我很感激你让他回台北,不管你用的是什么方法……只是,你把他还给了我们,我们却不能保他到最后……”
张漫回到台北之后,时常在无人的深夜,与友人在花莲的公路上飚车。他从来就没输过,但是那晚,不知何故,他的车失控撞向护栏。而护栏下,就是湍急深寒的太平洋。
他们甚至连他的尸首都没有找到。
也许,这个尘世,始终不够宽容,容不下他小小的纵乐。当年我牺牲掉的一条腿,始终没能保他到最后。
“张漫对他身边的每一个女生都很好,但是他对我说,他爱的,始终只有你一个。并且,他不允许我把这个事实告诉你。”张湛说。
“而你,为什么就真的不告诉我?”
“他说爱你,你会信么?”
隐藏秘密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它当成玩笑讲给全世界听。张漫这个骗子,他对我说了那么多谎言,我都深信不疑。而唯一一句真话,我却选择不相信。
“那一年,他偷偷把大学录取通知书撕碎,对外声称是落榜了……可能我们永远无法理解他对你的复杂感情。他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那场车祸对你的灾难,他只想把你拉在身后,永远避世。可他最后还是离开你,因为他知道这么多年了,他依然无法拯救你的内心。”
张湛递给我一个盒子,“我们找不到它的主人是谁,兴许,是他留给你的。”
我接过盒子,雕花盒面嵌着一行簪花小楷:“既然已经在路上,就不要忘记出发时,最初的梦想……”
我想,这是他一直想对我说的话,只是终究舍不得,舍不得让我再做那个优秀的叶檀茵,只好这样,把我圈在他的王国里,他饮鸩,止我渴。多少年了,他以一种堕落的方式振作,而我以积极的方式消极着。我们走着相同而又不同的路,踩着彼此留下的脚印,反复印证着彼此的旧伤。
打开盒子,我再也忍不住,泪,汹涌而出。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条脚链。脚链上的花瓣形水钻,说不出的美丽。十八岁那年车祸后,我们一起从医院出来,橱窗里,它在模特漂亮的脚踝上,小心地美丽着。而我,只敢看它一眼,只一眼。
那场灾难之后,从来就没有人胆敢买脚链给我。到底,这个世界,真正能懂我的,终究只有他。
我们每个人,都来自五湖四海,我们每个人,又都终将回归五湖四海。
我始终坚信,张漫并没有离去,只是躲在某个灯火阑珊处,看我勇敢地走出去,重回这个多灾多难却依然美好的世界。
只是,迷蒙的泪水里,台北的雨始终不停,而这个北风凛冽的冬季,亲爱的张漫,我到哪里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