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永夜5

 

门后面,有安心等着我回家的人。

盛夏懊热的夜风从楼群间呼啸而来,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顺便把心也一并带走了,我空空落落的走在步履匆匆赶着回家的人潮里,像一只漂泊异乡的孤魂野鬼,魂归不知处。

街边的小区里花木繁盛,我找了个背光的石凳坐下来,一口一口,将手中的三份炒饭连皮带骨全部吃了下去。

胃撑大了,心所在的那个位置,是不是就不会空荡得有回声了?

十九

自从离开学校宿舍以后,苏蔷再没有主动联系过我,我给她发信息她从来不回,打电话也很少接,声音里总有掩不住的疲惫与狂热,“姐姐,很快就好了,等我……先挂了,再见……”

这本是我与她这四年来交流的寻常状态,但自从发生了上次的绑架事件以后,我的神经已经敏感如绷至最紧的弦——她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执意不肯让我知道?

突然内疚的发觉,这四年来,我居然对她的一切,她住在哪,她跟谁在一起,她在做什么,她过得好吗,通通一无所知,除了每个月定期给她生活费,我几乎没有参与她的生活。

她拒绝并不能成为理由,我原本可以做得更多的。至少,我原本可以强行留下她。

负罪感像只小虫子蚕食鲸吞着我的心,让我惶惶不可终日,可是对着不在身边又不肯回来的苏蔷,我完全使不上力气。

不知不觉的,我又回到了爸爸妈妈刚离开那阵子的状态,白天明明累得要死,晚上却整晚整晚的合不了眼,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在那些明月煌煌照耀的午夜,蟹壳青色的凌晨,或者夹竹桃香气熏人醉的傍晚,我总感觉到,又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正沿着命运的轨道,一刻不停的朝我奔来了。

是骨子里的悲观主义在作怪吗,还是经历过无数坏事之后对于命运捉弄人已有不可救药的敏锐触感,我觉得自己快要被自己折磨疯了。

更让人恐惧的事情发生在七月底的一个晚上,那天晚上我喂完牛肉洗完澡躺到黑暗里继续失眠,手机突然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短信没有署名,只简简单单十个字,“看好你妹妹,小心她送命。”

这莫名其妙印证了我不祥预感的短信,像一枚深水炸弹,巨大的杀伤力混杂着冰冷的浪潮,让我从床上一惊而起,我哆嗦着手指回拨过去,那头已经关机了,拨10086查询归属地——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青安。

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发来的恐吓短信,都不如青安那样让我害怕,毕竟,我人生中最紧要的东西,绝大部分都是在那里失去的。

脑子一空,冷汗开始自周身毛孔一粒一粒渗出来,我屏息静气拨通了苏蔷的电话,不敢错过耳膜里传来的任何一个声音,还好,两声长音之后,苏蔷的声音传了过来,听起来并无异样,“喂,姐姐……”

我想也不想劈头喝道:“告诉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苏蔷愣了愣,声音里有了不易察觉的紧张,“不是说好了吗,我很快就会来找你的……”

情急之下我已顾及不了语气是否严厉了,追问道:“听话!快告诉我你在哪?”

苏蔷沉默了,手机里只传来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小时候的苏蔷,十分任性和闹腾,只有做错了事情挨训的时候,才会安静下来,低着头心有不甘的喘粗气。她的沉默已经告诉我,她现在做的,绝对不是我会赞同的事情,也就是说,那条陌生的短信,并不是在空穴来风的恐吓我。

我的一颗心犹如在火上烤,油上煎,无边的惶恐让我不由自主提高了声调,厉声道:“你是不是在青安?快告诉我……快点呀……”

咔嚓一声,苏蔷把手机挂掉了。

空荡荡的世界里,那落索的挂机声,将我彻底击溃了。

我哆哆嗦嗦的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开灯,也顾不上是否会吵醒同屋的女孩子,拖鞋在地上拖沓出巨大的噪音,翻箱倒柜掏出挎包和原本准备打给苏蔷的薄薄一叠纸币,跌跌撞撞的出了门。

命运的洪流又将我带到了跟四年前如此雷同的境遇里,深更半夜,心急如焚,千里迢迢的投奔让人又爱又惧的故国家园,寻找不知所踪的苏蔷。

只是这一次,她的处境较之四年前,更要凶险万分。

坐上去机场的通宵巴士时,苏蔷已经把手机关了,再打不通,郊外零星闪过的灯光犹如明灭的鬼火,愈发衬得我的心境荒凉如坟冢,绝望之际,脑子里突然有一星火光闪过——上次与许墨告别时,依稀记得他说过回青安避暑了,要等到九月再去新学校报到……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了,我飞速拨通了他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多少惺忪之意,反倒清醒得带着几分焦急,“苏芒,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我咬了咬嘴唇,强自压下心头想哭的冲动,慌忙道:“对不起,打扰你睡觉了……可是苏蔷她现在一个人在青安,而且有人发匿名短信叫我看好她,我……我现在去机场赶回来……但我怕路上耽搁太久了……你能不能……”

许墨不等我说完,便斩钉截铁的应道:“好,我现在就出去找,你们在青安已经没有亲人,我想她大概住在哪个小旅社里,青安只有这么大,应该不难找的。”

临近机场,飞机起飞的轰鸣声滚滚如雷,我想道一声谢,喉头却哽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男孩子的声音在夜色里听起来温柔沉静如水,“苏芒,别着急,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我这就出门……”

我悄无声息的挂了电话,眼泪刹那间决堤如海,总有微弱的叹息声从未知的角落里传来,一遍又一遍在哪里回荡,唉,太迟了,已经太迟了……

我买到的是凌晨四点的航班,飞机遇上了小股气流,轻微的颠簸着,机窗外的夜空并非铺天盖地盲人的黑,无数轻灵的光点遍布在夜幕之间,与之相随的,还有犹如千万人声汇聚成的嘈杂声,这些奇妙的光点,是不是人间已逝的亡灵,栖息在了云层之上?

我无力的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那些一闪即逝的光点,在心里默默祈祷,爸爸妈妈,如果你们在这里,请帮帮我吧,请帮帮我,让我能有一次,快过命运残忍的脚步。

两个小时的航程,我眼睁睁看着天空一丝一丝由黛色转为腥白,日头掩藏之处的朝霞被染作狰狞的血红,而后,飞机终于降落了。

我快步奔出机场,急急冲上去青安的大巴,刚打开手机,还没来得及坐稳,许墨的电话便打了进来,“苏芒,我找到苏蔷住的旅馆了!老板娘说她出门吃早饭去了,一会儿应该就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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