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永夜5
他的声音惊喜万分，却已经沙哑了，看来这大半夜奔波得够呛，我鼻子一酸，心中又喜又恸，哽咽道：“待会她回来，帮我把她锁起来，一步也不许她再离开！……还有，谢谢你……”
手机那头陡然沉默了，过了一会，才听到他微微的叹气声，“嗯，我知道怎么做。你到了青安，就打我电话吧，我们在高泉南路等你。”
我把头重重摔在椅背上，长长吁了一口气，窗外北方夏天的黎明，有风，远处是荒草岌岌的原野，隐约可见大片大片白色的荆棘花，美不胜收，这便是我的故乡，可是，我想我是时候带着苏蔷，永远离开它了。
一步也不再踏上。
它给了我快乐的童年，却也在之后的岁月里，塞给我太多噩梦般的记忆。
我对它的感觉早已从最初的温情脉脉，到如今的毛骨悚然了。
所以，还是尽早离开吧，逃离这不祥之地，越远越好。
折腾了一夜，在得知苏蔷下落之后，身体里的疲惫亦苏醒过来，潮汐般一波一波翻涌，我默默阖上眼睛小憩，意识刚往黑沉沉的梦境里一滞，旋即又被震醒过来——手机的短信提醒音响起了。
懒懒的开了手机锁一看，显示名字是苏蔷，我从椅背上一跃而起，内容都来不及看，火速回拨过去，然而只通了两秒钟，便被冰冷的电波声取代了，再打，您拨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刚刚发过信息的手机，除非电板被拔下来，否则是不会出现这种状况的。
我的心猛然一紧，慌忙点开那条短信。
“姐姐，我爱你。帮我跟许墨说一声，对……”
她连短信都没来得及发完。
我的胸腔里轰的一声，有什么炸开了，纷纷扬扬碎了一地，我哆嗦着手指拨通了许墨的电话，歇斯底里的尖叫：“快报警！快报警！快去找她，快去呀……快去呀……快去呀……”
大巴上俱是刚坐了晚班下来的乘客，好梦正酣，突然被吵醒之后原本预备发怒，却又无一例外的噤了声，我此刻的样子，必定犹如失控的猛虎，将他们齐齐唬住了。我踉踉跄跄扑到司机身边，捉住他的手哀求道：“求求你，快点开，快点到青安！快点到青安！她在等我啊……苏蔷在等我啊……”
司机被我吓了一大跳，忍不住破口大骂，我被人架住，扔到座位上拦了起来。
窗外的太阳升起来，寒意渗骨，光芒透过泪帘刺入眼瞳的一刹那，我陡然看清楚了，故乡的原野里哪有什么白花烂漫，分明是白骨累累，哀鸿遍野。
一直缠绕着我的那个声音没有说错。
太迟了，已经太迟了……
或许，我这一生，从来都没有来得及过。
二十
到了青安，我没有机会去高泉南路的小旅馆教训苏蔷了，许墨直接把我接到了人民医院的太平间。
医院里永远也洗不干净的白布下面，是她苍白宁静如雪莲的脸，她的头发还在湿漉漉的滴水，眼睛微微阖着，长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浓密的阴影，仿佛还是七八岁的时候，白天玩累了，一洗完澡便爬上沙发睡着的小憨猪。
我没有流眼泪，只搬了把椅子，紧紧握住白布单下她冰凉的小手，静静坐了下来。
他们是在高泉南路附近公园的人工湖里发现她的，早上那里很静，打太极拳和跳舞的老人都聚集在公园另一面有音乐的广场，鲜少有人到湖边。
他们在老榕树垂上湖面的茂密枝叶底下找到她，那个时候，她只有苍白的脸浮在水面上，像一朵迟迟未醒过来的白色睡莲。
她的东西都留在小旅馆里，身上什么也没带，正如那个吓坏了的老板娘所说，她走之前说过了，只是出门吃早饭而已。
警察从湖底捞到了她的手机，或许因为主板进了水，里面什么资料也没有了，包括，她最后给我发的那条未完的短信。
她的身上没有伤痕，没有被侵犯的痕迹，神色也十分安详，没有任何惊惧，就仿佛是吃过早饭在湖边散步，然后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了湖底。
至少，从目前现场的所有线索来看，警方有足够的证据认为事实就是这样。
在他们机械冷血的所谓专业判断力面前，我事先收到的匿名短信以及苏蔷临死前手机的异状都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顾及我的情绪，许墨在太平间外尽力压低了声音与负责办案的两个民警争辩，对方却冷冰冰的仍是那个态度，争到后来他情绪渐渐失控了，几乎要与对方动起手来，我静静摩挲着苏蔷逐渐僵冷的手，淡淡唤了他一声。
门外遽然安静了下来，过了许久，脚步声在我身畔停下来，心力交瘁的男生颓然跌坐在地上，抬起熬得通红的双眼看着我，沙哑着声音道：“对……对不起……我没有帮你看好她……甚至……连仇都没办法帮她报……”
纵使此刻是白天，太平间里的光线也一样昏黄暗哑，有着说不出的玄妙诡谲，就像脱离于人世间存在的异世界，毕竟，这里是人们灵魂与肉体告别的最后一站，是生与死的交界线。
苏蔷微微上翘的苍白唇角，是她留给我的道别的微笑，我掏出纸巾把她脸上的每一滴水珠都揩干，默然摇了摇头，“这不怪你，你已经帮我做得够多了。而且，小蔷不会就这么走了的，她一定留下了什么东西给我，我会有机会帮她报仇的，不需要外面那群废物。”
许墨缓缓翕动了几下嘴唇，最终喃喃道：“你再多陪她一会，我去联系火葬场……”
他悄无声息的踱了出去，从外面轻轻拉上了门，空荡荡的太平间里，只剩下我和苏蔷。
再过几个小时，我就永远永远，都看不到这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看不到这个与我相隔五分钟出生，相依为命了二十二年的人了。
再过几个小时，我便要失去原本足够苟延残喘挣扎一生的源动力了，失去与光明世界的最后一丝维系，失去，生命最重要的意义。
我把脸轻轻贴在她的手背上，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滂沱而下，我温柔的抚摸着她湿漉漉的发丝，牙齿将嘴唇咬出血来，“小蔷，我保证，在找到凶手之前，这是我最后一次哭，最后一次……”
爸爸妈妈泉下有知，一定已经对我失望透顶了，把苏蔷的骨灰安置在他们墓地旁的时候，他们墓碑上黑白照片的目光，让我原本已经碎掉的心，一片一片被捣成了粉末，我跪在冰冷的石阶上，跪在那目光中良久，浑身战栗至无法动弹。
后来，天渐渐黑了，雨丝淅淅沥沥的坠下来，一直静静等在一旁的许墨把我拉起来，塞进出租车带回了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