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永夜5

许墨神色一恸，漆黑如点墨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去，他沉默了许久，紧紧握住我的手道：“苏芒，接受现实吧，苏蔷已经走了，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你昨晚从公园的台阶上摔了下去，晕倒在雨里，要不是我及时找到你，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相信我。

可是，就算昨晚真的是小蔷的魂魄，就算他相信，又怎么样呢？

苏蔷她走了，真真切切的，与我不在同一个世界了。

我痛苦的闭上双眼，唯恐再在外人面前掉下廉价的眼泪来。过了许久，我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也不敢动，黯然问道：“许墨，假如你死了，会留下什么给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呢？”

握住我右手的那个人浑身一颤，沉默了许久，才嘶哑着嗓子道：“假如我死了，我会留下一个日记本，里面写满了我想对她说，却又永远没机会说的话。”

我继续闭着眼睛，喃喃道：“你说得没错，小蔷一定有这样一个日记本，可她藏在哪儿呢？藏在哪儿呢？”

许墨叹了口气，柔声道：“先别胡思乱想了，医生说你需要静养，乖乖躺在这里别动，我去外面帮你买点吃的来。”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我睁开眼睛，看着窗前日光的影子发呆，继续在脑海里苦苦思索，苏蔷的那个日记本，会藏在哪儿呢？

隔壁床是个摔伤了腿的九零后，一刻也闲不住，用笔记本打了一会游戏之后，又放起歌来，旋律忧伤又唯美，是朴树的那些花儿，我们高中时代超级流行的一首歌。

等等，那些花儿？

那熟悉的曲声从耳畔飘过，我的眼前陡然浮现出高二那年夏天苏蔷从外地集训回来汗渍渍的小脸，“姐姐姐姐，这次去省城，她们带我去网吧上网，还注册了一个QQ……”

我当时在挥汗如雨的做饭，便只敷衍的嗯了一声。

苏蔷继续兴致勃勃的跟住我，“你不知道，小眉她们取的QQ名都好肉麻，什么宝贝甜心呀……痴心爱人呀……土死了……”

我不得不转过头冲她笑了一笑，“那你取了什么好名字呢？”

苏蔷得意的一撇嘴，“我取的比她们有内涵多了，是我最喜欢的那首歌，那些花儿……”

我拿起锅铲敲了敲她的头，“注册了也不准玩，马上就高三了，影响学习！”

这之后进入高三，大家都兵荒马乱。

等到大一我也申请了QQ之后，却再没机会将她添加为好友了。

有一次在大学宿舍里六月大谈她的文艺女青年之路时曾经说过，“我以后全部身家就是一个电子邮箱两个七位数的QQ，当做最宝贵的精神遗产留给我的后人！”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到了嗓子眼，昏天暗地的晕眩感突然一下子挥发得干干净净，我慌忙跳下床，冲到了正在听歌的小男生面前，把他吓了一大跳，“小弟，能不能把电脑借我用几分钟？”

他看了看我被绷带包得严严实实的脑袋，默然把笔记本推了过来，我颤抖着手指登上QQ，键入“那些花儿”一查，顿时傻了眼——全世界叫这个名字的人，一共有32971个，我怎么知道哪个是苏蔷？

不怕，六月有一个老乡是计算机解码高手，他一定有办法帮我找出来的。

一定可以的。

许墨端着鸡丝粥进病房时，我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只余头上的绷带没有拆下来。他愕然看着我，“苏……苏芒……你这是要干吗？”

我轻轻扬了扬手中的帆布挎包，“这两天多谢你的照顾，我已经办好出院手续了，现在就回S城。”

二十一

许墨执意要与我同行，我没有太多时间与他纠缠，便默然应允了。

熄灯之后，卧铺车厢窗外的天空是广袤无边的深黛色，像苏蔷的眼睛，我静静躺在黑暗里，紧紧抱住她唯一留给我的那只帆布挎包，一夜无眠。

回到S城，许墨把我送到六月租的单身公寓里，一再叮嘱六月好好看住我，而后在附近找了间宾馆住了下来。

送走许墨，六月陪着我一起蜷在沙发上，我抬头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光影，淡淡道：“你说会不会是李木子干的？”

六月静静摇了摇头，“木子虽然为了小马哥绑架过苏蔷，但骨子里，她并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况且，毕业之后没几天，她就跟着她母亲出国了……”

我失神的喃喃道：“我也不相信她会这么做……如果不是她，会是谁呢……是谁呢……”

六月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突然伸出手臂把我轻轻拢住了，满脸戚然道：“芒芒，别这样，想哭的话，还是哭出来吧，要不然会憋坏的。”

我从她怀里抬起头来，灼灼盯着她，“不，我不哭，只想要你帮我。我想多知道一些苏蔷的事情，哪怕一个字，一张照片也好……要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六月那个擅长解码的老乡名叫程晨，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我和六月没说苏蔷死去这件事，只叫他帮忙找出QQ号和密码。

程晨一向担着他们学校计算机系“鬼才”的称号，又一直对六月依稀仿佛有那么点意思，因此对我们托付的事情十分积极，我把我所知道关于苏蔷的所有信息都给了他，包括全家人的生日，父母的祭日，她喜欢听的歌，喜欢读的书，曾经暗恋过的男生，学的第一支芭蕾舞曲等等等等，整理这些零七碎八的时候才发现，这些年来，她已经由一个那么丰盛斑斓的孩子，长成了这样一个隐忍沉默的人。命运从她身上夺走的，远远多过我。

《湘声》那边，六月帮我请好了假，等待程晨结果的日子里，六月和许墨轮流留在小公寓里照顾我，我却只恹恹缩在被窝里，暗无天日的昏睡。

无论是六月还是许墨，他们在卧室外活动都刻意放低了声音，唯恐惊醒一门之隔的我，然而在苍白的睡梦中，我仍然时不时被细微的声音惊醒。

那声音来自我压在枕下的手机，是短促的短信提醒音，发自各种各样陌生的手机号码，内容却千篇一律：不要追究苏蔷的死因了，快离开这座城市吧，这里很危险，为了让泉下的父母和妹妹安心，一定要去一个崭新的地方，重新追寻幸福。

一开始我还尝试着追问对方是谁，究竟有什么目的，到后来还是渐渐放弃了，对于一个刻意躲在暗处的神秘人来说，我为知道对方身份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若放在从前，我或许会顾惜自己的这条烂命，以最快的速度逃到安全的地方，苟延残喘的活下去，费尽心力去追寻比海市蜃楼还虚无飘渺的，幸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