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永夜5

在我的央求下，小旅社的老板娘勉强同意了我住苏蔷临走前的那间小屋，许墨为了照看我，执意住在了隔壁。

晚上他出去买了盒饭回来，我草草挑了几筷，实在无法下咽，便推说累了想洗澡休息，将他支了出去。

三十块一晚的小旅社，外面破破旧旧的，内墙倒刷得还算干净，苏蔷在这里住了几日，屋子里还残留着她身上特有的香气，我坐在床头，默默呼吸着这让人熟悉又酸楚的空气，就着白炽灯清理她留下来的遗物。

一只帆布挎包，一个旧手机，几件换洗衣衫，都还是以前高中时候我给她买的，这四年来，她居然一样东西也没有添置，我翻着翻着，眼泪差一点又夺眶而出。

那张我给她打生活费的工行存折静静躺在挎包的夹层里，余额还剩了几十块。取款记录里，有时候连着几个月每月只取了一百块，有几次又都一次性取了好几千，也不知道她用在什么地方了，或许，跟她所说的那件大事有关吧。

再然后是放在卫生间的毛巾和牙刷，床头一把缺了齿的桃木梳，以及床底下的一双夹板拖鞋，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我翻来覆去的将这仅有的几样东西检查了许多遍，可是它们太平常了，与每一个女孩子的私人物品没有任何不同。

从它们身上，我找不到一丁点苏蔷想要留给我的讯息。

不，不会的，苏蔷一定留了什么给我，一定留了的。

不在它们身上，会在哪里呢？

我苦苦思索，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与她有关的地方，除了这里，便只有她出事的人工湖了……就算那些破警察检查过，他们也不会懂苏蔷留给我的暗号。

念及此处，我匆忙收好苏蔷的遗物，疾步拉开门走出了房间，谁料刚出门，许墨便像幽灵一样从暗处走了出来，满脸惊惧的神色，“苏芒，你要去哪？我陪你……”

要是留他在身边叨扰，根本不可能心无旁骛的找线索，我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不，我不去哪，只是有点渴了，出来找水喝。”

许墨浅浅吁了一口气，转身从他的房间里拎了瓶矿泉水递过来，柔声道：“今天你也累了，喝完水好好睡一觉吧，苏蔷她……一定也不想看你为她累垮了身体……”

她的名字从别人口中一出来，我的影子在地下晃了晃，胸腔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我默然接了水过来，低着头走回房间，淡淡道：“我知道的，你也早点休息。”

我躺回床上，关了灯，静静躺在黑暗里，一闭上眼，苏蔷苍白如莲花的脸庞便浮现在了脑海中，我咬紧牙齿抠住身下的床单，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房间的门也吱嘎一声关上了，开始还有些零碎声音响起，后来便彻底归于沉寂了，只剩窗外细微的雨声，许墨昨晚大半夜没合眼，今天又奔波了一天，想来已经睡沉了。

房门声音太大，我不敢冒那个险，所幸这间房在二楼，而且窗户旁边便是下水管道，我蹑手蹑脚的开了窗，抱住被雨打湿的塑胶管，手脚并用的滑了下去。

雨下得并不大，在昏黄的路灯映照下像张飘荡在天地间的薄纱，我怔怔的抬头看了许久，再一次铭心刻骨的意识到，苏蔷也走了，去了爸爸妈妈那里，这暗无边际的凄惶冷雨夜，从此只剩我一个夜行人。

正失神间，身后不远处嚓嚓两声响，我警惕的飞快转过身去，低喝道：“谁？”

然而身后一整条长街，都袒露在路灯的照耀之下，并无一人，我喉头发涩，哽咽道：“小蔷，是你吗？你回来找姐姐了吗？”

等了一个世纪，并没有声音回答我，夜是恒久的黑重，冷雨无声，默默敲打着我干涸苦涩的魂魄。

不，我还没有帮她报仇，她不会原谅我，不会来看我的。

我蹒跚着转过身，踩着自己单薄的影子，往公园里走去。从小旅馆到人工湖不过十几分钟路程，我握着从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买来的手电筒，沿着湖边的每一条石凳，每一棵树木，每一个垃圾桶细细搜寻，雨渐渐下大了，泼洒在黝黑的湖面，打湿了我的发丝和衣衫，寻找至第三遍时，我渐渐沉不住气了，一边找，一边歇斯底里的将指甲抠出血来，绝望让我的声音嘶哑畸形如兽吼，“小蔷，为什么，为什么一丁点想说的话也不留下，小蔷，你是不是恨姐姐，是不是恨姐姐没有及时赶回来救你……小蔷……小蔷……回答我啊……小蔷……”

纵使在苏蔷的遗体面前发过誓不哭，可是在这冷雨瓢泼的夜里，在这夺去了她性命的湖边，我的眼泪还是不由自主的混在雨水里顺着脸颊奔流直下，绝望与内疚将我身体里的最后一丝热气也抽空了，湿透的衣衫冷冰冰的贴在身上，手电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我看着大雨中黝黑狰狞的湖面，瘫坐在榕树底下，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再也爬不起来。

微弱的天光之中，我突然看到湖对岸的树丛里一个黑影闪过，刹那间，原本已瘫软如泥的身体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力气，我一跃而起，咬紧牙关冲着那个黑影追了过去。

不论那是苏蔷的魂魄，还是杀害她的凶手，都让我追上吧，让我抱住她，或者为她报仇，或者，跟她死于同一人之手。

总之，失去她的这种痛，像致命的慢性毒药，就快将我的身体掏空了。

所以，让我快点得到解脱吧。

那个黑影飘忽在瓢泼的雨幕中，时远时近，夜雨之下，我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人，还是魂魄，只能机械的拖着两条早就僵硬了的腿，苦苦追在它的身后。

就快要追出公园时，我的身体再也不受意志的控制了，冷不丁脚下一软，整个人便顺着高高的台阶滚了下去。

意识消弭之前，我恍惚看到那个黑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战栗着蹲下身子，默默朝躺在台阶下的我伸出手来，剧烈的晕眩之下，我已经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只能艰难的朝着它笑，喃喃道：“小蔷……小蔷……你肯出来见姐姐了吗……你原谅姐姐了吗……”

雨幕中，那压抑着的饮泣声，最后擦亮了我的耳膜。

是她，一定是苏蔷，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会为了我哭呢？夜这么黑，雨这么大。

我浅浅笑着，流着眼泪，带着满满一腔子凄惶的满足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眼前出现的是许墨焦灼的脸，见我睁开眼，他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脑子一清醒，失去苏蔷的痛楚便像刀子一样扎上了我的心头，但我还是艰难的笑了，轻声道：“许墨你知道吗？我昨晚在公园里找到小蔷了，她出来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