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EN

 

我在电话里沉吟了许久,“还是我请你吧,堕落街怎么样?”

堕落街其实并不堕落,真名叫“商业文明街”,短短一条小吃街,串着两所大学和一所中学,承载着无数人的青春记忆。

依照惯例,我先到,站在堕落街口的老位置等她。早春的夕阳洒在身上,风里有柳枝的清香,身边路过的都是正当最好年纪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昂首阔步,眼神清亮,紧紧抱着一大堆书或者恋人的手臂,心里还满盛着对这个世界无限多的美好期望,我弹灭手中的烟头,静静笑了,命运一定是一个像我一样满心嫉恨的半老头子,否则怎么下得了狠手去一一掐灭他们眼中的星光。

我这么笑着的时候,珊珊来了,她今天穿一套深灰色的连帽卫衣,胸前印着一只大嘴猴,没有化妆,全部头发都拢在后面梳成了一只毛毛躁躁的丸子,露出明媚光洁的额头,走在十八九岁的少女群中毫无违和感,只是比她们都要漂亮。

很多男孩子肆无忌惮的把视线盯在她脸上,我一时孩子气犯了,大步走过去把她的手攥在了手心,琉璃心碎了一地的少年们狠狠瞪了我一眼,悻悻地走开,珊珊的手指微微颤了颤,终究还是没有挣出去,任由我牵住了。

我给她买了杯温热的珍珠奶茶,笑笑道:“既然是请吃堕落街,那我要从街头吃到街尾哦,你准备好了吗?”

珊珊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一如既往地仰起脸看着我,笑容仿若最灿烂的向日葵,“当然准备好了,开始吧!”

紫菜虾皮小馄饨。那一年我十五岁,父母刚过世,按照他们生前的安排改名换姓,千里迢迢从北方转学来到这所附中。我绝望,伤心,愤怒,浑身戾气,一言不合便跟别人大打出手。那时候珊珊还只有一米四,像枚压在地平线下的小蘑菇,但她是一枚勤劳勇敢的小蘑菇,每天都给我带创口贴,帮我抄笔记,拉着鼻青脸肿的我来这里吃美味的馄饨。

老干妈蛋炒饭。高二的时候,珊珊长高了,开始跟着特长生学跳舞。她看上一套漂亮的练功服,很贵,她爸爸下岗了,家里困难,所以我咬咬牙给她买了下来,然后在这个路边摊吃了一个月的蛋炒饭。她负责饭里的蛋皮和青菜,我负责老干妈和豆芽。

章鱼烧。珊珊高考失利,分数只能读师大的服装表演专业,还要交一笔数目不小的入校费。师大在堕落街东边,所以我把第一志愿改成了堕落街西边的H大,班主任气得把市状元的奖金狠狠摔在我课桌上,直到吃散伙饭也没有再看我一眼。那笔奖金给珊珊交完入校费,刚好够给她买两份章鱼烧,她吃着吃着就哭了。

百乐门。十九岁那一年,我们正式在一起。请两个宿舍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吃饭,就着冻好的雪花啤酒,我们吃了十份百乐门的招牌烤牛肉,如果拼起来,至少得有半头牛。那一晚借着酒意,我第一次吻了珊珊。

兰州拉面。大四的寒假,珊珊开始在剧组跑龙套,回宿舍住,我也留在学校陪她,顺便在网上给人画图。她晚上回来肚子饿,我们去堕落街找吃的,大部分馆子都关门了,只有兰州拉面馆一家亮着灯,珊珊狼吞虎咽连吞了两碗鸡蛋拉面,把拉面师傅都吓着了。吃完之后,我背着她走在雪地里,满目都是苍茫的风雪,我们像两个垂暮的老人,骨肉相随地穿过凛冬长街。

鲫鱼火锅。前年,学院教授把我叫回来,递给我一份邀请书,是美国一家著名的软件尖端开发机构,老教授喜形于色,我却沉默了。陪我一起回学校的珊珊建议去吃火锅,我看着被辣椒辣得泪流满面的她,终于还是把那份邀请书撕碎扔进了火锅底下的酒精槽里。

……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整整十年。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把十年间所有我们曾经光顾过的小吃店尝过一遍之后,暮色已经彻底落了下来,堕落街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的泊在无边的黑暗里,像艘即将起航驶往永恒国度的华丽航船。

我们静静站在街尾的阴影里,像两名被落下的落魄乘客,珊珊扬起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大排档,“这里有家新开张的,我们去试试吧……”

鱿鱼串,爆炒田螺,椒盐小黄鱼,香煎土豆,冰啤酒……我魂不守舍地拿着菜单依然点下去,珊珊却突然伸出手把我按住了,哽咽道:“够了……”

我颤抖着手指,勉力抬起头,“你真的决定了吗?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更改?”

珊珊纤长的睫羽犹如沾着露水的蝶翼,衬得底下的眼眸愈发黑透清亮,“没错,小五,我已经决定了。”

杀青了,果然一切都杀青了,我们从这条街开始,也从这条街结束,生活是一个多么残酷的圆。

珊珊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绝美如诗,十年时间,我有幸见证她从地平线下的蘑菇长成今天的白天鹅,而此后的人生里,她蜕变或萎谢,竟与我再无干系,想到这一点,怎令人不心痛如绞?

不过我还是努力的笑了,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紧紧握在掌心,“我有最后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

珊珊在油腻腻的桌子对面看着我,不出声,像隔了一条河那么远,而且无船摆渡。

我慢慢在她面前摊开我的掌心,簇新的钥匙在灯光底下微弱的闪着光,“凤凰路的房子已经装好了,你留在我那里的东西,我也都给你放进去了,把钥匙收好。”

珊珊愣了很久,眼圈开始发红,“不……小五……不……你会让我窒息的……”

我拿起她柔软的小手,把钥匙轻轻握进去,轻轻垂下头,“房子原本便是你的名字,那是我给你的关于未来的承诺,你不要,我也不会再给别人。而且,这样的世道,女孩子应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你说对吗?珊珊……”

眼泪终于落叶般从珊珊的眼眶里纷纷坠下,她仓惶站起身走了,我的世界亦轰然崩塌,只能抱起桌上的扎啤大口大口灌下去,朦胧中听到她在柜台买单,还把我托付给了老板娘,“麻烦帮我照顾一下他,拜托了!”

女人的仁慈,还真是可笑。

然后,我就真的笑了,眼泪大颗大颗落进手中的杯子里。

这家大排档的扎啤估计掺了水,我怎么喝也喝不醉,不知道喝了多少扎,堕落街渐渐冷清了下来,大排档的客人也越来越少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桌上飞过来一盘红彤彤的小龙虾,一个人大大咧咧的在对面坐了下来。

抬起头去,是一个女孩子,小小尖尖的脸,剪着男生头,身上的蓝色大褂遍布油污,却怎么也掩不住那双大眼睛的晶光灿烂,她正冲着我笑,“嗨,好久不见,请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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