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坠

那时我很想继续学钢琴,他偏爱天文学,我们早早一起选好学校。参加比赛的时候,他陪着我,参加天文社团时,我陪着他——我只认识那一颗星星,七月流火的大火。

他最喜欢听的一直都是《小星星变奏曲》。

耳畔忽然响起熟悉的旋律,我的心猛地一沉,睁开眼睛,周围是陌生又熟悉的场景。我在陈默的家里,他的房间,墙上贴满了星星的照片——不是我,是天上那些永远不会离开他的星星。他趴在窗口那架望远镜旁边,睡得那样沉,直到他的手机铃声唱完了《小星星变奏曲》的六个变奏……

“吵醒你了?”

他立刻接起电话,我猜不到打电话给他的人是谁,也许是他的同学,也许是朋友,也许是恋人。他那样优秀,在任何时候都能吸引别人的视线,成为他的恋人,一定是一个女孩今生最大的幸福。

我与这种幸福错身而过,真是个傻瓜。

陈默曾经说他最喜欢的是星星。

这种说辞总有点模棱两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并不喜欢他这样说。他会花一整个晚上追踪一颗星星的运行轨迹,拿着望远镜跑到郊外,在深夜的冷风里专注的寻找。我曾经对他埋怨,我问他,你是更喜欢天上的星星还是更喜欢我。

他说,纯粹而令人不禁仰望,是你们共同的光。

“小星,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那是我弹的。”

他怔了怔,随即释然,“是,是你弹的。”

《小星星变奏曲》,我的第四变奏部分,总是弹不出该有的力度,无论怎样练习,无论怎样体会,都不行。这仿佛就是我与生俱来的弱点,逃不开,放不掉。

最后,我告诉自己,我做不到的。

就好像,现在让我接受父亲要离开我的事实,我做不到。也好像,两年前我告诉自己接受父亲爱上另一个人的事实,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

7.

人们常说,少年时青涩的爱情,纯真美好,毕生难忘。人们也常说,初恋总难有美好的结果。因为年轻所以纯粹,因为年轻所以不懂珍惜,因为年轻我们相遇又错过,在回忆和现实中来来回回。

起初我们放学后一起回家,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我们走得像一生那样长。后来他改用自行车载我回家,我坐在他身后,向每个认识的同学打招呼,心里无比得意和自豪。

不同于父亲,陈默是我的骄傲,是我的依靠,更让我相信幸福是有生命的,它在在不断延续和生长。

为了陈默,少年钢琴大赛的时候,我选了《小星星变奏曲》,这首曲子并不华丽,没有高超的难度和炫目的技法。我只是按部就班,每次按键,每次停顿,心里满满的都是我们在一起的一点一滴。

是被削掉尖刺的粉红蔷薇,是他和我一起坐在琴凳调皮的笑,是我们一起躺在郊外的草地上,看天空中七月最亮的流火,是音乐教室里,我的钢琴声填满每个角落时,他低声吟唱的一句,我爱你。

评委老师问我,你为什么选这首曲子,你是怎么理解它的?

因为喜欢,我说,因为喜欢。我说,在我心里,这首曲子是少年最懵懂和真挚的爱,有憧憬,有低落,有带着喜悦的慌张。

“它是生长着的。”我说。

评委们相互看看,微笑着点头,“第四变奏的左手有点弱,但这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小星星》,恭喜你,杨小星。”

全场的掌声响起,我看到陈默拿着相机,不断地按动快门。

那真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坐在驾驶位上的陈默忽然按下CD开关,音箱里放出那次比赛时的录音。他依旧和那时一样,无论哪个变奏,他都跟着唱《小星星》的歌词。

“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我想,他一定真的非常喜欢,这首歌。

“小星。”他说,音箱里的变奏曲已经到了第七个变奏,有一点点雄壮的感觉,“我总在问我自己,如果我更能理解你的情绪,懂你的心,我们那时一定不会分手。”

“也许。”

“分手没有意义。”他又说,“没有人能替代。”

是的,没有人能替代。没人能替代我的母亲,没人能替代我的父亲,一样没有人能替代陈默……我在南方,一个人,追求我的男孩像夏天的阳光一样炽烈,但没有人能替代陈默在我心里的位置……

他们承诺给我玫瑰,承诺给我浪漫华丽的烛光晚餐,承诺亲手给我弹舒伯特的小夜曲,但没有人会承诺给我天上的星星。这种虚幻又纯粹的承诺,是我的少年为我铺洒的满天星光。

8.

医生对我说,我的父亲一定不可能活过这个冬天了,这将是最寒冷的一个冬天。陈老师默默的帮我打点一切琐事,她说,她作为一个朋友,作为我的师长,作为陈默的母亲,将陪伴我和父亲,走这最后一程。

“我爸爸是在我五岁那年走的,我看着他离开人世,还以为他只是睡了。”陈默说,“后来,我长大了,意识到,爸爸死了。”

我们站在他房间的角落里,墙上贴着他亲手画的星图,左上角写着我的名字。我是他心里最亮的那颗星星,至少他是这样说过的。

“但是你不同,在你心里,你妈妈一直都在。”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亲吻我的头发,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脸颊,温热的,和体温一样,“我很抱歉,说过那样的话,我很后悔,我伤害了我爱的你。我一直都想向你道歉,原谅我。”

曾经有一天,我同桌的女孩忽然小心翼翼的问我,小星,如果杨老师和陈老师在谈恋爱,如果他们结婚了,你还能和陈默在一起吗?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尽管她谨慎的用‘如果’做开头,我还是气愤不已,一整天没有再和她讲话。但这种流言蜚语却没有因此停止,反而越来越多。每一次他们悉悉索索的小声谈论,每次他们偷偷的瞥向我,我都觉得委屈,觉得无地自容。但我却从来没有亲口问过父亲,我不敢问。我没想过父亲会有秘密,也没有想过他将秘密深埋于心时,会不会隐隐作痛,更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发现他的秘密。

那天,两年前的那天,高考终于结束。我和陈默走到音乐教室门口,他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推开门,而是蓦地停在门口,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音乐教室里那两个我们最亲近的,唯一的亲人,也像我们一样,握着手,眼中满是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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