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坠

文/田唐

1.

拖着行李箱从机场的自动门走出来的时候,我意外的发现自己迷路了。印象里机场大巴应该是停在左手边的位置,至多不会超过二百米。但今天,我只是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就意识到自己一定是记错了。

到处都有和我一样的人,裹着单薄的棉质外套,在凛冽的北风中瑟瑟发抖。两年的时间,南方的温暖湿润让我忘记了北方刺骨的寒冬——原本,父亲是替我记着的,他总是带着厚厚的羽绒外套来接我,但是今天他没有来。

我是在实习的公司里忽然接到那通电话的,岁末,公司结算,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父亲的声音,在窗外高架桥的车流和各种语言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虚弱和苍老,但我却以为这只是提前了三天的新年问候,并没有太在意。

“小星,你什么时候回家?”他问我。

“大概下个月,可能……”

“这次,爸爸不能去接你了,你路上要小心。”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仿佛犹豫良久,才又说,“爸爸病了。”

我想大部分幸运的人都很难理解一个单亲的女儿对父亲的爱,那是一种寄托了全部亲情和依赖的,持久绵长的情愫。曾经有人对我说,爱是时间与经历共同凝聚的感情纽带,在我过去二十年的时间和经历中,我的父亲陪我度过了每个重要的时刻——第一次弹琴,第一次上学,第一次拿到奖状——而我动人温柔的母亲却只能在照片中远远地凝视我们。

尽管,那丝毫不能妨碍我们对她的爱,那份爱真挚纯粹,容不得半点玷污——为此,我曾经憎恨过我的父亲。

就像此时此刻,我回过头,看到陈默和他递上来的羽绒大衣,那种积郁良久的情绪又差一点倾泻而出——我不想再为这件事发脾气的,至少,不是现在,“陈默?”

“我来接你。”他并没有说多余的话,“我妈让我来接你。”

“我爸怎么样了?”

陈默拖着我的行李箱,一直走到停车场,地上的积雪还没有化,斑驳的白色。他像他的名字一样安静,发动车子,用不太熟练的方式小心的看着后视镜。

最后,他终于说,“小星,昨天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我们都在等着你回来。”

世界在一瞬间黑暗,陈默停住车子,用力的抱住我的肩膀。

“小星,总有些人,我们以为永远不会走。”

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我努力压抑却无法克制的哭泣,“就像现在的杨老师,和两年前的你。”

2.

我和陈默是一起在学校的家属院长大的,我们同岁,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我没有母亲,他没有父亲——这一切似乎都促成我们成为最好的玩伴。我们甚至都以为,有一天我一定会成为他的新娘,就像孩提时的游戏,一个当爸爸一个当妈妈,组成一个我们都未曾拥有过的家庭……

如果后来的一切都不发生的话,我们相信,那一定是故事的结局。

陈默的二手汽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缓慢行驶,路边的景物飞速的变换,高楼、公园、落光叶子的杨树……当我看到我们的中学墨绿色的校门,车速渐渐的慢了。

我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父亲第一次牵着我的手走进这里,那时我还很小,而这扇门却那么高,那么大,我总是不敢向前走……父亲对我说,小星,如果害怕,就闭上眼睛吧!

“但是我什么都看不见。”

“是的。”父亲说,“只有睁开眼睛,才能看到五颜六色的世界。”

我蓦地睁开眼睛,医院已经到了。

父亲是不会喜欢这里的,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窗帘,窗台上积攒着的白色的雪。他向来喜欢温暖的颜色,他把母亲的照片挂在淡黄色的墙壁上,旁边摆上粉红色的玫瑰陪伴她——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如果爸爸醒了,一定会想离开这里。”我说,“下雪了,他总会想出去走走。”

一月是北方最冷的时节,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曾这样告诉我。一九二九不出手,他把我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三九四九冰上走,他就那样牵着我,在白茫茫的雪地中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每每这时,我都一定会撒娇让他扶着我,“爸爸,小星要闭眼睛喽,不要让我跌跤啊!”

他对我总是百般宠爱,从来不会拒绝我的要求。我的小手被他温暖的手掌攥着,闭着眼睛,在雪地中放肆的奔跑。

我从来没有跌过跤,和父亲走在一起的时候。

回忆是偏爱在深夜绽放的花朵,它有惹人悲伤的颜色和催人落泪的芬芳。我睁开眼睛,看到父亲干枯的双手,输液针永远那样坚硬锋利,刺穿他的血管。他的眉头紧紧皱着,比任何一次我惹他生气时更甚,我知道,他一定很疼。

陈默的手轻轻的搭在我的肩上,他做的一切都是这样的自然而然,就好像过往的一切从未发生,我们没有吵架,更没有分手——好像我们还在一起。

3.

陈默的母亲是学校的音乐老师,也是我钢琴的启蒙老师。她把我带进黑白琴键的世界,音乐的海洋,给了我一片崭新的天地。我从六岁开始去她家弹钢琴,学会的第一首曲子是莫扎特《小星星变奏曲》的第一部分。陈默小时候很调皮,他会把家里种着的粉红色月季摘下来偷偷放在琴凳上,自己躲在门口听我弹琴,无论我弹什么曲子,他都按那曲调唱《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后来,他也学了钢琴,但他只会弹这一首曲子。别人问他为什么偏偏只学这一首。他就笑着说,因为喜欢。

因为喜欢。

我猜一定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是什么时候真正在一起的,那太自然和理所应当,就好像时间到了花就一定会开,等我们长大了,就一定会手牵手永远在一起。他教我溜冰,在最寒冷的一月,他牵着我的手在冰面上跳舞。我们在人群围出的舞台上旋转,那一刻,我相信我是这严冬之中开出的花,而他,是小心翼翼呵护我的温柔花匠。

回忆被孩子们的笑声打断,公园里的冰场,到处是男孩和女孩们嬉戏玩耍的场面,那里仿佛有我们童年时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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