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沉入海底,未有归期
身上的毛孔一下全部张开来,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热气跑得一干二净。即使屋子里足够温暖,我也忍不住打个冷战。明明一字一句都听得明明白白,却还是忍不住去怀疑。
“次丹,你在说什么?”床上安然躺着的少年猛然直起上身。
后来我才知道,虽然西藏在好久以前就实行了婚姻自主,但一些如次丹家乡这样的小村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能决定两个年轻人的一生。即使是现在,西藏也还存在着一妻多夫制。倘若女子要嫁的人有兄弟,她便是兄弟几个共同的妻子。而这样的婚姻,为了防止婚姻双方拒绝或者反抗,多数是在婚礼前一天才通知当事人的。
木已成舟,多数人也只能接受。
漆黑的山路,间或能听见几声狗吠。远处村庄散出几点暖色灯火,写满了平静跟祥和。我们三个狼狈不堪,踉跄着走在山路上。
好不容易趁着次丹的家人睡熟,才得以脱身。罗舒冬身体孱弱,不能久行,如此,次丹便背了他,颠簸在这山路上。
就这样走了一夜,太阳在雪山顶探出一点橘色的端倪,我们坐下休息。肺部得不到充分的氧气,脑袋疼的像是要在下一秒就要炸裂。次丹握着我的手,眼睛澄静。他湿了眼眶,握着我的手。他把我戴着毛线手套的手贴在他冻得通红的脸上,虔诚地看着我,“小夏,我们不会分开的。我们去林芝,去那里,阿爸就再也不能管我了。”
身体被他抱在怀里,他胸口的热气一丝丝侵入我的眼底。措手不及的泪意。下巴搁在次丹厚实的肩膀上,我才一眼看见靠坐在石头上休息的罗舒冬。他闭着眼睛,睫毛上都是冰碴,从帽子口罩间透出浅淡白气。即使穿着厚重的羊皮袄子,那个身影纤弱瘦小,简直像一盏欲灭的酥油灯。
我讨厌任何选择。但我知道以罗舒冬现在这种样子,再不能支撑下去了。我狠狠地闭闭眼睛。
我是喜欢次丹的。只是这份喜欢,置于这纯净天空之下,更像是对他的负担。
到林芝再说吧。也许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肆】
小饭馆的桌子黏腻。我们把所有的钱都摊在桌子上,连一角硬币都掏个干净。随着点钱的结束,次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百三十一块八毛。距离林芝,要是用走的话,迟早还要一周。而罗舒冬,已经不能再走下去了。车票钱,也不够。
我们三个人沉默着围坐在桌旁,谁也愿意多说一句话。
晚上我坐在青旅的房间里,旁边五张床都躺着脸孔不同的姑娘,睡姿各不相同。蜷成一团,用被子蒙住脑袋,突然觉得眼前昏暗无光。
房门被轻轻敲响。是次丹。
被少年使劲拥在怀里,我忍不住低声呜咽。
“不用害怕,总会有办法的。只要你愿意跟我走,就一定会有办法。”他的怀抱温暖厚实,坚实得像是一整个世界。为了节省开支,他一天只吃粗糙的一顿饭,却毫不吝啬为我和罗舒冬在面里加两个鸡蛋。即使只是几天,他也瘦了好多。
只是我不知道,这样看起来像绝路一般东躲西藏的境况,还会不会像他说的一样,会改变。
第二天早上,天光微亮,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罗舒冬陷入了进藏以来最严重的昏迷。他的嘴唇干燥,唇色若有若无几近透明,呼吸急促,瘦弱的胸膛一起一伏,手指紧紧攥住床单,手背上的脉络清晰。
我跪在他床边,额头贴在他的手背上,终于说出早就埋藏在心底的话。
“你还是回去吧。我不愿意陪你去承担这些责任。我罗舒夏,并不是会成为你妻子的人选。”不愿意抬眼去看次丹的表情,我的声音憋闷无力。
长久的沉默。
砖红色袍子的少年站起身来,脑后的辫子蓬松清爽。他的周身映着窗口透过来的朝阳的光辉,手指虚握。他逆着光,声音却带着笑,“小夏,那么,请你参加我的婚礼。”
遍体生寒。我喉头艰涩,再说不出一个字。
我们,好像陷进一个奇怪的漩涡里了。会嘴硬逞强的,不止我一个。面前这个少年,原来也懂得,什么是成全与被成全。
【伍】
帮着阿妈用彩色的剪纸拉花把房子装饰一新,新买的衣柜箱子上全部描着吉祥的图案花样,讷言的阿爸把手搓了又搓。
次丹的家里渐渐聚满了亲朋好友,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只等吉时一到,一行人便会浩浩荡荡的去接新娘。新娘一到,一个美满的家庭就建立了。即使结婚的双方,还未曾谋面。
我坐在床上,双手冰凉。即使用力捂住自己的脸,还是觉得无助。
罗舒冬坐在我身边,手轻轻地覆在我的手背上。他的手并没有多少温度,掌心细腻,“次丹放掉了你,也是想让你快乐的。”
只是我不知道,这样面目端然安慰我的罗舒冬,其实也有他自己的自私和不堪。
如果可以回到那一天。如果我认命,没有去追丢失的钱包。那么一定会有一些东西不一样。
那时候,傍晚的北街广场充斥着夕阳跟散步的老人。我背着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拎满了食材。系在背包拉链上的铃铛一声轻响,身后突然有人大喊抓小偷,来不及反应,就看见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黑衣服的身影慌张地向前奔跑,手中的钱包看起来异常眼熟。随后紧跟着的是一个蓝色的身影,双腿欣长,风一般几步追上去。
那明明是我的钱包……脑子一乱,我也撒开丫子追了上去。
小偷掏走了我全部的钱,丢下钱包之后,在复杂而幽深的小巷里熟稔地绕了几个圈,便将我和前面的人甩了个干净。
看着面前弯着腰狠命喘气的蓝色身影,我认命地闭闭眼,捡起自己的钱包。除了夹缝里的几枚硬币,剩下的只有证件和银行卡了。这也是职业素养吧,大概。
这才有时间去注意那个蓝色身影的人。
是个年轻人,眼睛细长,颧骨很高,蜷曲的头发略长,在脑后扎了个短短的辫,藏蓝色的藏袍只穿了一边袖子,里面是棉质的衬衫,袖口绣了好看的繁复美丽的花纹,手腕上还挂着一串红色的珠链。
连连道谢。我还未说几个字,面前少年的脸就红了个遍。他使劲地摆手,几句普通话说得颠三倒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