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沉入海底,未有归期

文/尹澈水

典藏:人世一遭,真是灯笼易灭,恩宠再难寻。

很久以后,当我再捧起罗舒冬的那本厚厚的速写,翻开唯一一张彩色的画,还是忍不住鼻酸。只是眼泪再也不能顺畅地流下来,而是像一个海上的黑洞,全部倒灌进千疮百孔的心里。

那是一条鲸鱼。灰色皮肤蓝色眼睛,眼神空洞,表情悲伤。

像极了现在的我,行尸走肉一样的我。唯一不同的是,如果了它厌弃了世界,还能躲进冰冷的海水里。

而我不能。

我也想藏进海水里。因为即使我已经用尽力气活下去,我还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敌意。

鲸鱼沉入海底的时候,是不是也对世界再没有任何的好感了呢?

【壹】

去苏北医院,总是要经过北街广场的。

说是北街广场,也不过是稀疏的小树和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小草坪罢了。步履匆匆的人才不会多花一秒钟去注意什么花红柳绿。手中是温暖的饭盒,盛着新煲的粥和炖到脱骨的鸡肉,沿着北街去医院。

我站在病房的窗前,望着被蓝色窗帘遮遮掩掩的湛蓝色天空,终于还是决定把窗帘完全拉开。“今天天气真好,要不要我推你去外面走走?”扭头去看病床上身形单薄的少年。

白得过分的皮肤,缺少颜色的嘴唇,干燥的睫毛。他手中握着削得细长的彩色铅笔,正细细地描绘着只有他才知道的精彩。听到我的声音,才抬起头来冲我笑,“医院周边,看得够多了,早就看腻了。”

与我极其相似的眉眼,因了久病的缘故,却比我还要显得纤弱。

“一直闷在这房间里,没病也要觉得难过三分的。”我坐在他的床前,拿个苹果来削。

“小夏。我想在死之前,去一次西藏。”罗舒冬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握着铅笔的手指略微泛白。

锋利的水果刀刃口一划,我手指便是一疼。我悄悄地把受伤的手背在身后,“你不会死。”

阳光暖暖的映在他纤细的手指上,修剪好的指甲泛着微微的白。

少年把速写本放下,接过我手中的苹果,继续削,微微笑着,“不说这个了。你赶紧去把手指包扎一下。你不疼,我这个双胞胎哥哥还疼呢。”

手指缠了创口贴,我拿过他的速写本,一页一页翻开细看。灰色皮肤蓝色眼眸的鲸鱼,沉寂在一片冷色的海水里,睫毛湿润,瞳仁空洞。

“将来在经幡上,我一定要许愿,早点把你这个冒冒失失的妹妹嫁出去。”病床上的少年笑容柔软如同日光。

使劲压着喉头的哽咽,我笑出声来,“就算出嫁了,也要天天缠着你!”

后来再回忆起来,总觉得这一刻,便抵得过永恒。

【贰】

进藏的火车比平日坐的绿皮火车高级许多,每个座位旁边都有供氧的设备。夜色沉寂,列车行驶在一片黑暗中,有节奏的轰隆声不断灌进耳朵。对面靠窗的位置坐着罗舒冬,脸色苍白,嘴唇干燥,昏睡着。

次丹穿着蓝色的藏袍,车窗玻璃上映着他轮廓嶙峋的侧脸,他握着我的手,手心温暖而干燥,眉眼间一片安静。

我的眼睛突然失了焦距。

“尽早准备后事吧,你哥哥活不过这个冬天了。”金丝边眼镜的医生这样说着,脸上却一丝悲伤的表情都没有。他的嘴角仿佛是职业性地向下撇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之间挂着一张干瘪的嘴巴。

医院的味道,是冰冷的。

我早就知道,常年卧床的罗舒冬,不能像我一般健康长大。可是我始终猜不到,云端住着的那个老头子,等不及让他吹熄二十只生日蜡烛。

关于虔诚信徒的朝圣之旅,我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点。罗舒冬从来没有什么信仰,但若能让他仅剩的存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可以更快乐一些,那即使他要去的地方在地球的另一端,我想尽办法,也要让他站在地球彼端。

西藏的冬天干燥而冰冷。

一下火车,次丹的阿妈阿爸已在站外等着了。厚重的羊皮袄子,还散发着常年穿戴的人的体味,还没反应过来,跟在次丹身后的我和罗舒冬就已经被这厚重的袄子给包住了。

坐了三个小时的汽车,又在拖拉机上颠簸了近一个小时,即使踏在冷硬的地上,仍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不停晃动。

天光大亮。我才有机会打量这世界之巅,万众所趋的圣地。

次丹的家住在拉萨市下级县城的一个小村庄里,六个人的家庭全靠家里那十几亩地养活。即使整个村子都是这样勉强生活,但坐在次丹的家里,仍是鼻酸。

炉火懒洋洋地燃着,我们围坐在炕上,旅途的疲惫才慢慢侵蚀身体。

阿妈高高的颧骨上是两块健康的高原红,头发细致地辫起,藏在看起来十分朴实的头饰里。次丹的阿爸是个精壮的汉子,黝黑的脸庞多数时候挂着安然的笑。他们的汉语并不好,只是不停地劝我们喝酥油茶吃糌粑。

罗舒冬的高原反应比我严重得多。他窝在厚重的棉被里,半梦半醒,极长的睫毛覆在眼皮上,脸色潮红。

次丹垂眼看他,手里握着一串篆刻着七字箴言的檀木念珠,一言不发。

【弎】

整整一天,罗舒冬都躺在床上休整,而我整个人因为剧烈的高原反应而头痛欲裂。

天色逐渐暗下来,头顶瓦数过低的电灯泡散出一种梦境般的黄光,床上安静睡着的少年皮肤白得过分,此时才从昏睡中勉强清醒。

“天黑得真快。”他扭头去看玻璃窗外零星的灯火,嘴角拉扯出一个别扭的笑。随后他又认真看我,眼睫狭长,“次丹呢?”

没等我回答,外面突然起了争执。

两个人的声音,因为什么事情而压低声音激烈地讨论着。次丹的声音越来越大,阿爸很少反驳,但一句句的压制,带着命令一般的语气。最后一句阿爸的语气很重,次丹便不再说话。

房间里静得可怕。

房门被次丹打开,他苍白着脸,眼圈略微发红,走近我们,声音还因为情绪波动而颤抖着,“我们跑吧。小夏,冬,我们赶紧跑吧。要不然,明天我就要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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