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沉入海底,未有归期

明月当空,老话只说明月千里寄相思,只是我此生都无法再面对的那张脸,会以什么样的姿态,继续存在于不远的地方呢?

“其实以另一种方式留在这里,也是不错的选择呢。”月下的少年侧脸嶙峋,皮肤苍白,整张脸看着清冷无比。他手指间夹着一只细长的铅笔,在五指间旋转交错。

我扭脸。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意思。心思细腻的罗舒冬,什么都瞒不住他的。其实我知道,在我得知他不久于人世之后,我的状态尽收他眼底。

“这里的明天来得太晚,太遥远了。”他垂眼去看铅笔,笔尖被削得极其尖细,“昨天跟老板娘聊天,才知道旅舍名字的来源。‘灯笼易灭,恩宠难寻’。”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扬,浑身却都透着难以抹去的孤寂。像一盏长明灯,圣洁而寂寞。“如果我真的死了,愧对的人,也只有你啊。对不起,小夏。”

使劲忍着眼泪,用尽全力拥住罗舒冬。臂弯里的躯体消瘦,手掌触碰着的后背脊柱的凸起清晰。哽咽着发声,却发现这世界上的任何字眼都没办法表达我的难过和悲伤。热泪盈眶,也完全不够。

后背被轻轻抚摸着。“我总觉得我没有爱过,也无力爱任何人。但是小夏,我不舍得让你离开我身边。是我自私也好,即使快要去往另一个世界了,也还是想要你在身边啊。”声音是笑着的,却苍凉得可怕。

我只能近乎凶狠地抱着他,绝望淹没了我所有的意识。我只是觉得这一刻,这个一直与我同在的鲜活的生命,很快就要像云雾一样消失的了无痕迹。

“罗舒夏,我啊,爱着你呢。”

眼泪终于决堤。

【玖】

屋子里拉着窗帘,空间狭窄。光线昏暗,安静却令人窒息。

我不是没想过罗舒冬会有一天无法下地行走,也不是没想过他会昏睡整整三天,无法跟我说一句话。我只是高估我自己了。面对那个躺在床上毫无声息的我当做命一样珍视的人,除了害怕,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办法。我每隔十分钟都把手放在他的鼻尖,去确定他还在这个不够美好的世界挣扎着。他的呼吸并不顺畅,缓慢如同耄耋老人,薄薄的眼皮覆在眼睛上,就隔绝了他和世界。

害怕到,都不敢哭泣。

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的我,似乎只是小憩,再睁眼的时候,头顶覆着一只冰冷的手掌。

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下脸庞,我颤抖着抬眼看罗舒冬。他闭着眼睛,极长的睫毛安静垂着,面色黯淡,嘴角牵扯成一个向上的弧度,黑发柔软,没有任何生气。只是那只置于我头顶的手掌,还传递着温柔和眷顾。

手颤抖得不成样子,伸到他鼻间,再无力地收回。

没有气息,没有温度。

罗舒冬,还是去往天堂了。

冲出房间,用旅舍的公共电话,颤抖着按出那十一个数字。

“次丹!我求你……算我求你了……你来救救我吧……我再也不行了,我活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嘶吼如何哀求的,我只知道我可能快死了。而我还不能死,起码因为是罗舒冬的延续这个理由苟活在这人世间,也不能去死。

撕扯着头发,用力去撞桌角,身体和心全部都在流血。

我突然憎恨自己,憎恨至极,嫌弃至极。

直到被次丹用力抱紧在他怀里。

这个时候,与我离开次丹,时隔一月。

我才有勇气嚎啕出声。积攒多日的悲伤、难过、痛苦,终于全部爆发,一发不可收拾。他身上温暖的味道,拂着耳朵的发丝,坚实的肩膀,抚摸着我后脑的粗糙手掌,仿佛才是我停止伤害自己的理由。我不知道我嘴里究竟在哭喊什么,我只知道,现在我想要这个人,留在我身边。

【拾】

天蓝得逼仄。

离开天葬台,混沌一片的脑子被冷风一吹,总算略微清醒。

罗舒冬的灵魂要被老鹰和秃鹫带到天上去了。

我是羡慕他的,可以脱离一切,远离人世尘嚣,去奔赴极乐与净土。而我,仍要在人间受尽苦难,饱尝生命带给我的辛酸和苦涩。

次丹一直沉默着。

他本来也不是个话多的人,但经过这一别,更是少言寡语。偶尔看我,眼底是深沉的心事,一眼望不到边际。

“你还好吗?”没有交流,只是相对坐着,实在难堪。我只能这样问,问出口就后悔了。

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现在的次丹,与你罗舒夏,没有半分瓜葛。

次丹穿墨绿色藏袍,整张脸表情平淡。他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手心纹路杂乱而深刻。“还好吧。没到劳作的日子,不用着急去干活。”突然想到什么,他抬头,双眼对上我的眼,“你就要回去了吧?我可以送你。”

宛如晴天霹雳。

“我们走吧,你跟我离开这里。你不是不喜欢你的新娘吗?我们以后一直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害怕的……次丹以前是我错了,我不该放手的……”语无伦次,词不达意。我握住他的手,热切地哀求着。

我知道我的面庞,我的语言该让他厌恶了。可是我不能控制自己。

原本握在掌心的手,被不着痕迹地抽离了。

“卓玛是个好姑娘,以后,也会是好妻子,好妈妈。”少年挺直了背脊,口中念着曾经不愿提及的名字。他面目端然,眼神澄明。“你要好好的才是正事,不要再消沉下去了。这样对你自己,也是负担。”

耳朵似乎是坏掉了。我只看见曾经熟悉的面容,说着让我觉得陌生的语句。

负担。对我不是负担,对于现在有家庭的你,才是负担。

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无话可说。站起来,转身就走。跌跌撞撞,步子急促。

这片天空下有无数屋檐,却没有一间,肯替我遮风挡雨。

罗舒夏,这是你应得的。抛弃爱人,终有一日,也会被抛弃。人世一遭,真是灯笼易灭,恩宠再难寻。我不是没有怨怼的。

只是此时的我,如何能有脸面再去挽留他?

【拾壹】

我孤身一人,站在拉萨火车站的站台上,等回家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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