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沉入海底,未有归期

那个时候,暗红色的夕阳正渐渐渲染这个城市,平日里的生硬和粗砺,悉数被柔和的光芒搅碎,细细碎碎地撒在面前少年纯净的眼眸里。

藏族少年握了我的手臂,将一条绿松石和南红串的链子,松松在我的手腕绕四个圈,却无论如何不肯收我的钱。尽管经过刚才的突发事件,我再掏不出一分钱。

我挪不开眼睛,也忘记了如何去笑。

【陆】

次丹的阿爸早在给他定亲时就找法师算好了吉利的日子和时辰,新娘的生辰属相也和次丹相配。这一场订终身的仪式,原本应是主角的男女,男的穿戴一新,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女的从娘家出来,哭声始终不曾停息。

我这个算不得局外人的局外人,不能哭,也笑不出。

新娘早早地被送进新房,次丹在外间接待客人。他垂着眼帘,敬过长辈和亲朋的酒,话少,却也笑。

“小夏,这一杯,我来敬你。”他蜷曲的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曾经也带着我指尖的温度。眼睫细长,沉静而寂寥。他并不看我,郑重地举起酒杯。

“只愿你余生,幸福安康,不被抛弃。”

我窘在原地,像我跟他初识的模样,手足无措,所有句子被喉头牢牢哽住,眼圈酸涩,不敢说一个字,匆匆饮尽杯中苦水。

他是在怪我了。怪我抛弃他,怪我不顾情理,怪我太过爱自己。

我做不到为你笑着挡兵器,不可能为你做尽不可能的事。

宴会总不会受制于少数人的情绪。我坐在角落里,看着人群中偶尔会笑的次丹,思绪万千。

初次见到次丹的时候是八月,那个时候我刚刚逃脱噩梦一般的高三,却也全然没有对未来大学生活的憧憬。

罗舒冬常年卧病在床,家里可以照顾他的人只有我。不放心护工,事事经过自己的手,才能稍稍安心。虽然罗舒冬是个难得的好脾气,却厌恶陌生人触碰他的皮肤和身体。

我活得并不轻松,但觉得只要有罗舒冬在,世界便是完整的。

罗舒冬,是我唯一的逆鳞,也是我唯一的软肋。

再次见到次丹,是在大学新生入学报道的时候。

我早就申请了免住校的权利,所以只是需要办很简单的手续,就可以继续在空闲的时间照顾罗舒冬。从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正巧遇到了也拿着入学手续的次丹。几句交谈,也就知道了面前这个笑容干净的藏族少年与我同校,因了家境窘迫,才在开学前夕在街上售卖民族饰品。

手腕上的绿松石南红链子,自他给我系在手臂上起,就再没离过身。说来俗气。那个时候,目光短浅不盼未来路的自己,居然也会在懵懂迷蒙之中期待不一样的情感。

次丹的眼睛是热络的琥珀色。我无师自通的,就知道我们之间,一定会发生一些什么。

【柒】

一天的热闹总归结束,窗外夜色浓重。

阿爸早已喝得醉醺醺的,在里间鼾声如雷。阿妈进了新房去陪新娘子,一时也顾不得我们。罗舒冬头痛得紧,此刻也在我身边睡着了。

次丹的脸在炉火之下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红色,半张脸温暖,半张脸陷在黑暗里。

“现在,你满意了吧?”他的语气不再温和,瞳眸却像只受伤的野兽。

耳朵里轰鸣不止。

如果我现在说我后悔了,你是不是也会什么都不管不顾,带我离开这里,去寻找我们自己的那片小天地?如果你也能知道,我也在因为你而痛苦着,就好了。

“下个学期,还会继续上学的吧?”我努力去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问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再狠狠压抑住眼底汹涌澎湃的泪意。

少年在床前站着,因常年劳作而粗大的手指虚握。他垂了眼帘,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整张脸弥漫着悲伤的表情。

他还是笑了,“下一年不会继续读书了。家里没有那么多钱了,而且,我也不想再出去了。这样足够了。能认识小夏,真好。”

如同慢速播放的无声电影,他的表情,一帧一帧,牢牢镌刻在我的脑海里。这些记忆,在我日后远离他的每一个长夜,再一遍一遍一帧一帧无声无息重复播放。

长久的沉默。直到阿妈叫他进新房。

我和衣蜷缩在被子里,无声而剧烈地哭泣。背后一只略微发凉的手,轻抚我的后背,如同安慰一个受到惊吓的婴孩。

我握住罗舒冬的手,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不管小夏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不会觉得惊讶。”罗舒冬的声音微微沙哑,不是清透无暇的质地。“活得像个大人,才是你该有的样子。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

强烈的情绪在胸口翻涌,我抓紧自己的领口,如同溺水。

“如果他是因为恨我,才选择接受那个姑娘……”

嘴巴被他用手轻轻掩住,唇上一簇温暖。

“他还有家,就像你还有我。你不必自责。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们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罗舒冬的声音像一剂止痛药,安抚,或者在很多年以后看起来,更像是麻痹了我的神经。

漫漫长夜,却一夜无梦。

该是告别你的时候了,也是该告别这个神圣之地的时候了。

【捌】

恩寻青年旅舍的客厅里摆放着一只矮几,上面铺着一张旧得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方格桌布,一枝百合花懒懒的栖息在一只玻璃花瓶里,阳光明媚的时候,玻璃花瓶里的水会泛着略略的黄绿色。军绿色的布艺沙发,粗笨中透着文艺。

我手中的拖把不停,水泥抹的地板才肯露出一点点原本的灰色。

罗舒冬在旅舍门口支了画架,偶尔画些街景的素描或是游人的肖像,

我在青旅帮忙干活,也能勉强支付食物和住宿的费用。他的药快吃完了,我却拿不出一分钱帮他买药。

也许云端真有一双眼睛在观看这世间万物,操纵日月星辰。所以,在决定离开拉萨的第二天,我们在火车站丢失一切财物,和妈妈失去联系,这些事接连发生的时候,我只知道,是报应来了。

次丹为我流的泪,我是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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