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沉入海底,未有归期

进藏一月有余,行李除了简单衣物,再无其他。

凛冽的风吹过天地间万物。

倘若把时钟再往回拨些。

和次丹的第碰面,是在公共课上。毛概老师有一张年轻的脸孔,羞涩着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了童年时代的罗舒冬。

看得出神,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又坐了一个人。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清晰地映着我一瞬间滚烫的脸。他毫不避讳,眼神澄静,嘴角挑起好看的弧度。他握住我的手腕,那上面还好好的环着他送我的绿松石链子。他的手掌宽大而粗糙,宽厚温暖的感觉让我动容。

“你愿意成为我的爱人吗?”

热烈的提问,击中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至此以前的人生,从未被如此露骨地示好。习惯为罗舒冬收敛起一切锋芒,习惯了做个存在感稀薄的人,此时此刻,才能强烈感觉到被珍视被需要。即使虚荣也好,贪婪也好,我从未想过要逃。

更何况,我原本也是渴望着他的。

我把手放进他粗糙的手心里。然后,就看见他把我的手小心捧起,慢慢贴近脸庞,再细细地吻,旁若无人。

回忆是一把刀子,每回忆一次,胸膛都会再被剖开一个大口子。这些伤口填不满,盖不上,让我的胸口看起来像是一把风笛,风吹过,也都是关于那个藏族少年滴滴点点的声响。

你知道吗。

我觉得现在的我,像极了罗舒冬速写本里那只灰色皮肤蓝色眼眸的鲸鱼。

可是我的大海,又在哪里呢?

眼睛里都是茫茫的雾霾。

我终于忍不住嘴角撇下,蹲下身来恶狠狠地嚎哭出声。

【拾贰】

其实我们都是有秘密的。

就像我对罗舒冬隐瞒是我先放开次丹的手的事实,就像次丹对我们隐瞒他的家人一直在我们逃亡的路上紧追不舍,曾经多次差点就捉住我们。就像我和罗舒冬听不懂的次丹跟阿爸的争执,阿爸曾经说过的话。

“爱情会败给时间,你终究会留不住你的爱人,尤其是城市里的姑娘。你愿意留在高原上,可是你的爱人愿意吗?”

这些秘密,这些不能说的话,我没有对罗舒冬说,次丹没有对我说。

而我不知道,其实罗舒冬,也有秘密。

那天在青旅,罗舒冬昏迷前夕,他和次丹有一次交谈。谈论甚至争执的主角,是我。

“我是要离开的人了。我爱小夏,不比你少。即使你不愿意让她留在我身边,一旦我出了事,她还是会选择我。”

“即使我对小夏的感情令人不齿,可是你还是不能改变我们的血缘关系。”

“你放手吧,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你离开这里,小夏就会跟我回去。等我死掉了,她一定会回来找你。到时候,随便你们怎样都好。”

“就算怜悯一个将死之人,帮帮我的忙。”

罗舒冬的语气是不容辩驳的,听起来甚至还有那么一些道理。

次丹坐在床边,看自己手心深刻的纹路。

他还是想赌一把。若是输了,便不再打搅我的人生。他的爱虽热烈,也抵不过世人万般阻挠与劝慰。

于是就有了第二天。罗舒冬昏迷,而我,选择了罗舒冬。

次丹输了。一败涂地。

当罗舒冬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我被次丹抱在怀里。

那个忧郁的藏族少年,也恨不得为我肝脑涂地。只是那个时候他与卓玛为了生活已是艰难,他一无所有的时候,许不起我任何光明的未来。

爱情总会被奇奇怪怪的东西打败,我们三个人,皆是惨败。

【拾叁】

时隔一年。我又踏上了连泥土都散发神圣味道的藏地。

很多时候我搞不懂自己。就像现在。

明明对世界之巅讳莫如深。明明这里充斥着我最不堪最疼痛的回忆。明明这里已经没有值得我再去留恋和争取的东西了。可是在罗舒冬离开这个世界的第二个年头,我于万人之中,再次跟次丹相见。

他的头发蜷曲地覆在额头上,睫毛安静地反翘着,乌黑而浓密。他的脸颊微微红着,眼神没了当初的虔诚。他局促地笑,“罗舒夏,真巧。”

怎么会不巧。我乘了十二个小时的火车,不是只为了这一句真巧。

坐在一家茶馆里,我安静地去端详对面坐着的那个青年。

高原雨雪风霜,家务农活,已然彻底把一年前那个青涩又热烈的少年,打磨成一颗圆滑的卵石模样。那双眼睛还是略暗的琥珀色,脑后也还扎着蓬松小辫。可是他眼睛里映着的我,脸色苍白,唇色浅淡。

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次丹呢?

他的手搁在桌子上,十指交叉相握,掌心依旧粗糙,看起来略微笨拙。

“我是来看哥哥的。”我率先打破沉默。

次丹笑了,“我以为你会问我,‘你还好吗’这种问题。”

“我又不傻。”我笑了,“你和卓玛,你们还好吗?”

故事就是这样结束了。再无波折。

同样的错误,一次就够了。

时光是会把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

而我面前这个人,仿佛丝毫未改变。只是这客套的笑脸早已明明白白告诉我,他与我,已远隔了万重山。

我这条笨鲸鱼,不会再到海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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