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风马落入倒悬之海

他马上站了起来结了账,匆匆离开酒吧,走路的时候满脸都是比我傻气多了的笑。

舞台上那个长头发大胡子的流浪歌手还在唱。

我捂住脸,泪水透过指间的缝隙偷偷淌下来。

程诩舟,我陈裳从认识你开始,就没有对你撒过一次谎。唯一的一次,就是刚才你问我为什么来西藏。这个让我逃到这里来的原因,是你,也只能是你。

你试过从播下种子开始,去种植一株植物吗?你明明知道这一株植物不久以后就会死去,还是全心全意对待它。然后等它第一次有生命的迹象的时候,再亲手杀了它。

我就是那么过来的。过程真的太疼了。再多的眼泪和嘶吼,都不够表达和描述它。

【九】

飞机带着巨大的轰鸣声从头顶飞过。拉萨机场干净又整洁。

刚到机场大厅,就看见黄寓绵那个死女人踩着一双十厘米的高跟鞋像一个落魄的格格一样跑过来,脸上都是眼泪。她恶狠狠地抱住我,在我耳朵边上一边大呼小叫一边哭,“王八蛋你又瘦了!每天吃那么多好吃的你他妈的怎么就不多长点肉啊!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啊!你告诉我是谁我断了那孙子的后!”

身后的仁青尴尬地笑着。

哭过后,黄寓绵顶着可笑的熊猫眼跟仁青握手。

“我还是不放心,一听见程诩舟那孙子住在你的旅店我就炸毛了。正好工作不太顺利,更年期女上司老找我这貌美如花女员工的茬,然后我就决定飞来找你了。”黄寓绵絮絮叨叨地边补妆边说,对着小镜子一个劲地挤眉弄眼,悄声问我,“程诩舟没怎么你吧?还有你真的决定就这藏族同胞了?就这么嫁了?”

我捏捏她的脸,“程诩舟他都是快当爹的人了,还能怎么着我?何况仁青对我多好啊,人家哪点配我都足够。”

“我去你都要嫁了!我这连个男人毛都找不着!快把我也嫁出去算了!”她哀嚎着。

旅馆的留言册又要写完了,顺路就去文具店多买了几本。

打开自家旅店的门,我们三个人的脚步都顿住了。

“你可从来没告诉我你的装修风格是印象派……”黄寓绵永远都忘不了她的黑色幽默。

柜台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扔到了地上,茶杯碟子都打碎了,连门厅摆的玻璃花瓶都粉身碎骨躺在地板上,那枝原本插在里面的百合被踩的稀烂。整个客厅简直像刮了一场飓风。

楼上传来女声的叫骂。

那是徐熙筝。

我快步上了楼,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他们房间门口围了几个人。我拨开人群进去,什么都没看清楚,就被烟灰缸砸了个正着。尖锐的疼痛侵袭了我的脑袋,有热热的东西顺着额头流下来。我努力地睁眼,“程诩舟徐熙筝你们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视线里是程诩舟颓然的脸,徐熙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怪我没早认出来你……原来你就是缠着诩舟不放的狐狸精……我早就听说过你了陈裳……不要脸……你们前天晚上到底干了什么恶心的勾当!还有你解释清楚这留言册上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又扔了一本留言册过来。

是旅馆的第一本留言册。那个时候我刚开了旅馆,写了很多心情进去。

粗略一看,我笑出来,“那都是以前的事,现在我跟程诩舟早就没关系了。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而且从开始就是我一厢情愿,不关他的事。你们不是都要结婚了吗,这些事情早就该翻篇了……”头晕的厉害,我捂着伤口靠住墙壁,挣扎着不坐下去。

程诩舟灰色的瞳眸是浓烈的情绪。是什么,我已经无力去探究。他问我,“你为什么不跟我说那些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自己的事告诉你干嘛?你会做什么来安慰我吗?”也许头实在是太疼了,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你赶快跟她解释啊。说我跟你没有什么的。她肚子里有宝宝不能生气的……”

天昏地暗。

有一些事的确是被我刻意隐瞒着的,而今天又被揭露出来。

毕业典礼那天,程诩舟喝多了。他把我当成了徐熙筝,对我做了那样的事。他也在我身体里种下了小小的一颗种子。那颗种子在我的身体里慢慢长成一个生命。我不想被他知道产生困扰,也知道我们是彻底的不可能。所以我才逃到了拉萨,把那株快要长成的植物销毁在它刚有生命迹象的时候。

这件事,只有我自己知道,甚至连黄寓绵都不知道。

疼痛总是比爱容易放下。

所以如今我已经没有任何怨怼。不管是对程诩舟,还是对我自己,抑或是对我这段张皇混乱的青春。我只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平安快乐,不必在深夜辗转反侧,哀伤喟叹。

【十】

常去的诊所有一个医生叫建藏,最初被高反欺负的快死了的时候是他悉心治疗我,所以自那之后身体不舒服总是去找他。

我对着镜子看自己被包扎成猪头一样的脑袋,忍不住抱怨,“这哪里是被砸伤了,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我做了开颅手术。建藏医生你一定要这样做吗?你别忘了我可是旅店老板,被客人看到了说不定会以为我是黑帮老大……”

“比开颅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这么瘦,你的皮下脂肪薄得几乎没有。那可是玻璃烟灰缸,你的脑袋没被砸个坑就已经是幸运了。”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洗手,一边回答我。就这样清闲的状态,居然还顾得上跟仁青用藏语调笑几句。

黄寓绵哭得像个泪人儿,抱着我使劲道歉,说她应该早点来保护我。

我套上帽衫的帽子,又盖了一顶棒球帽,猪头脑袋才不那么明显。

休息了一下重新回旅馆。

被飓风席卷过似的柜台和客厅被好好地收拾过,碎掉的杯碟和花瓶之类被换了新的。新的木质茶具杯子十分漂亮考究,全都造型漂亮并且描着代表吉祥如意的藏式花纹。

程诩舟郑重地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不薄的一沓,是钱。他垂着眼帘,“这算是赔偿。很多很多,都要跟你说对不起。昨天的事,真的非常抱歉……我并不知道熙筝会变成那样……希望你能原谅她。至于我,不奢望你会原谅我,但我是真心的……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我摇摇迟钝的脑袋,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黄寓绵劈手夺过那信封,狠狠地瞪了程诩舟一眼,恶语相加道,“这么点钱找三陪都不够。你最好赶紧滚,带着你的不讲道理的女人,马不停蹄地滚出这里。”

我安静地站在仁青和黄寓绵中间,看着程诩舟跟徐熙筝提着行李离开我的旅馆。

仁青拉住程诩舟,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藏族男子悄悄地挑起嘴角,狡猾得意的笑容转瞬即逝,甚至让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笑了。

晚上跟黄寓绵去吃她渴望已久的烤藏鸡。

这吃货吃鸡的速度简直像几百年没吃过肉了。

“我旅馆的杯子花瓶是你换的吧?真漂亮。”我轻描淡写。

仁青的表情有点委屈,“那可是以前喜欢你的时候专门为你做的,这几天想着结婚的时候可以摆在家里。现在可好了,你都还没用过就要给远方来的朋友用了。”

我环住他的胳膊,仰起脸来笑,“反正有你在,再做一百个也来得及。”

我永远不会知道,在我被烟灰缸砸伤之后昏迷的那一夜,仁青坐在我床前几乎急的要落泪发疯。那个平日里宽厚敦实的藏族男子,甚至想到了去伤害程诩舟。就像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程诩舟对我的不仅仅是愧疚。在我消失在他的生活的那段时间,他也曾深切地想念我。是友情的爱情的都再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会知道,仁青在程诩舟耳边说的那几句话。

“感谢你把陈裳这样的姑娘送给我。她的美好,远远胜过你身边的那位。不懂得珍惜的人,是不会透过寺庙缭绕的香火去看里面的佛光的。你这样的人,再去转山转水转佛塔,都是白搭。”

伤害并不是持续的。所有的伤痛都会痊愈,痊愈之时,我仍然愿意去温柔地爱一个人,或是被一个人温柔地爱着。

亲爱的,你只不过是那最远的星光。

我从你身上得不到任何光和热。但我知道我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这样一个人,就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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