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2)

那一天下着冷雨。我翘掉晚自习。关掉手机。一直呆在网吧里。几乎四天没有进食的胃剧痛无比。我在网上看到阿布,他的头像一直亮着,他的签名改成了“想念莫莫”。但我没有理他。我一直隐身,我上网只是为了寻求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不需要和任何人说话。米砂在网吧里找到我。她的头发被雨淋湿了,她用一种很冷静但不可拒绝的语气对我说:“莫醒醒,你跟我回宿舍。”

我坐在那里没动。

她当机立断地替我把电脑关掉。然后拉起我就走。

我们出了网吧,雨越下越大,米砂变魔法一样地拿出一把伞,她把伞倾向于我,自己浑身都淋湿了,10点半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宿舍里。蒋蓝刚刚洗过澡,头顶盘着一个巨大的毛巾,站在门口冷冷瞅着我。米砂拉着我打算推门进去。

“有种就彻夜不归,英雄的女儿。你不是圣女吗?靠,圣女就这德行。”

我走上前去,我很想和人打架,她来得正好。

米砂按住我。

我的胃尖锐地疼起来。但是我不想被看出来。

米砂对着我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冲动,我对米砂说:“我去刷牙。你先睡觉吧。”然后我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迈步走开。

我拿起我的牙缸,走向盥洗室。我们学校的盥洗室是每三个宿舍公用一个。我闷下头开始挤牙膏的时候,蒋蓝抱着一个脸盆慢悠悠地晃进来。当我拧开水龙头的一刹那,她把水对着我的手猛地浇过来。水溅到我身上手上,甚至脸上。

我出奇的平静。除了我的胃,此刻我整个人都是镇定清醒的。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缓缓地问她。

蒋蓝嘲笑般说道:“我怎么对你了?”

“我从来没有招惹过你。”我说完,转身到另一侧的水池。

“想知道为什么吗?”她却突然在身后扬声问道。

我把牙刷放进嘴里。

“因为你虚伪,你恶心。整天装处女你就不嫌累吗?阿布对你不好?瞧你那德性,死了个妈让你成英雄了,你就有资本看不起他了吗?!”

“难道你就不恶心吗?”米砂总是在最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现在这个时候,大家都要休息了。请你讲话,小声一点。”米砂说的很不客气。然后她走到我身边来,扶着我。

“你不恶心你不恶心你不恶心!看见帅哥就想勾搭,瞧你那张脸,你也配!”

我好奇地看着米砂,不知道蒋蓝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脸红得夸张,只对蒋蓝支吾了一句:“你最好省省。”

蒋蓝忽然笑了一下,又走了。

总的来说,她还算识趣,因为她要是再不走,我的牙刷就会直接扔到她的脸上。

平时的晚上,我从不刷牙,是因为刷牙可以降低一个人的食欲。

可是今天却不同。

我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告诉他饥饿感在这个无助的夜晚又一次向我袭来。

我和米砂一起回到宿舍,她们都已经睡了,伍优从床上撑起身子来八卦:“莫醒醒,你去哪里了,蒋蓝把你没上晚自习的事告诉班主任了,你要想好对付的招。”

“怕啥,胃痛看病去了,不行吗?”米砂拿着一罐八宝粥问我:“隔壁那个不识相的,我迟早要灭了她,在我面前嚣张!对了,你有没有吃晚饭?”

我回答:“吃过了。”

因为我知道,只要吃一点点,就决不是那一点点可以解决问题。

熄灯半小时以后,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仍然翻来覆去。米砂的床很安静。她已经睡着了。

我用米砂送的玻璃沙漏死死抵住胃部,从我的铺位上探下脑袋,听每个人的呼吸,是不是已经十分均匀。

李妍的床紧挨着我,她睡的很好。伍优甚至有轻微的鼾声。米砂的床,像没有人睡在上面一样安静。

他们都已经进入深深的睡眠。

我从床架上小心翼翼攀下来。打开柜子,只有一盒方便面了。不能吃。我告诫自己。方便面的味道很容易让她们都醒来。况且一盒根本就不够。

墙角放着米砂的一箱八宝粥。还是不能。小偷怎么可能偷它。

最后我决定,还是喝水。即使被发现,那也可以说是因为口渴。

在我饿的时候,如果家里实在没有吃的,我会选择喝水。我把茶杯放在热水瓶旁边,蹲下身摸索着倒水来喝。

我无声地大口大口喝着水,两瓶热水,很快被我统统喝光。

我捂着发胀的肚子,终于感到了充实。

病发作的时候,只有这种充实感——也就是强烈的坠痛感来临时,我才会真切地感受到饱的滋味。

是的,我饱了。我又一次满足了自己。我知道总有那么一天,我的胃会破裂,我遍体鳞伤的胃,会让我懂得什么是代价。

我站起身来,发现米砂已经从床上坐起来,正看着我,原来她一直都没有睡着!她的眸子闪亮,像暗夜里的星星,我吓得身子往后一缩,她轻轻滑下床来,在我耳边说:“醒醒,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好不好?好不好?”

我的眼泪滑下来,滑到米砂裸露的肩膀上。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跟米砂从头说起,那么多的事情,那么沉重的滋味,我不能确定米砂是不是能替我分解,我胃里的水让我感觉肿胀,我低下头,想要呕吐,米砂一把把我拖出了宿舍,我们来到外面清冷的过道里,米砂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轻轻地说:“醒醒,你到底怎么了呢?出了什么事呢?”

我抬头仰望星空,秋天的星空安静而寂寥,米砂从后面轻轻抱住我说:“醒醒,以后别这样,有我呢?”

有我呢。

是吗?

我可以拥有吗?

从小到大,我都顶着英雄子女的光环长大,如果米砂知道了我的一切,她还会对我这样吗,或许她也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吧。白然,我们是这世间最孤独的母女。全世界都抛弃了我们,我们注定孤独,怎么可能拥有真正的爱和感情?

是不是这样?

是不是这样呢?

星期二下午的最后一课是美术。上完课后,我和米砂抱着大大的美术书走回教室。经过琴房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琴声,米砂把脸贴在玻璃上看了半天,转过头来对我说:“是许老师在弹呢,走,我们进去听听?”

“你去吧。”我说,“我要赶回去收衣服呢。”

“走嘛。”米砂侧耳说,“她弹得真好,我喜欢的曲子。”

我不懂音乐,但已经听出端倪,是那夜爸爸哼的那首歌。孤单而沧桑的旋律,我有些用劲地挣脱米砂说:“我真的要走了。”

“醒醒,”米砂跟上来:“好吧好吧,那我们去小橘林看看?那边有一排树上结了好多青果子,特别好闻。我们去摘点?”

我犹豫着,不想绕远。因为最近吃得不多,我已经持续好几天感到虚弱。

“去吧。”米砂拽着我的手就跑。米砂的手软软的,有些干燥,远不像我的这样潮湿。我妥协了,跟着她的步子向前。

我们很快乐就到了米砂说的地方,那排树的后面有座大大的假山。我想如果我没有看错,那后面藏着两个人。

而且那两个人我认识。是蒋蓝和米砾。

米砂摘了一兜的果子,很开心。她拿起一个放到我鼻子下面让我闻的时候,也发现了假山后面的情况。

“嘘!”她对我说,然后小心翼翼地趴在一块石头上往后瞅。

我没有看错,的确是蒋蓝和米砾。米砾试图要把蒋蓝往怀里揽,蒋蓝嘻笑着用双臂推开他,他们僵持着,米砾的脸上是那种如不得手绝不甘休的怕人表情。

那表情实在太滑稽,米砂忍不住轻笑起来。

米砾听到米砂的笑声,像是被电打了,放开蒋蓝,跳到一米之外。

“谁?滚出来!”蒋蓝的声音提高了八十度。

我们没有躲,也没打算躲。

“贱人,听我们谈话?!”蒋蓝那张嘴巴已经到了比食人花还毒的地步。

“听见又怎么样?”米砂勇敢地顶上去,又冲米砾说:“你成功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伟大的委琐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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