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上流烟
陈闲云这才醒过神来,激灵灵一哆嗦:“你瞧我,一时不察险些害了你,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好,我这便走了!”说着腾身自窗子纵出去了,快似流光青烟,霎时没了踪迹。
乌珠便密密关了窗子,将人皮拿到鼻边一嗅,香气入鼻,绵绵密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分不出是什么香气,只觉得一股阴凉,极快地流过四肢百骸,心里不由惊骇,甩手便把人皮丢出去老远。
包子恰来敲门,她复把人皮捡起收到枕下,整了整衣衫鬓发,打开窗子,才叫包子进来。
包子是来送饭的,自食屉里端出一盘鹅油虾蛟,一盘酱肉小包子,还有一碗竹笋鸡丝粳米粥一一布在桌上。乌珠只随意吃了两口,觉得烦腻,便搁了筷子,拿帕子点了点唇。
“有人来捣乱吗?”
包子毫无心机,不懂为主子分忧,只一味老实,据实以答:“南庄的王少爷来混闹了一回,被管事赶走了。”
乌珠听了不郁,却也无可奈何。
她一个弱女子抛头露面,在这般若镇开这一间客栈,又无亲戚,又无根底,又是生得这样美,惹得一班浮浪少年蠢蠢欲动,时时借故来捣乱调戏,实在经营不易——
所幸她手段强硬,又性子泼辣,并不将一班浮浪子放在心上。然而这样的事情多了,她也觉得心力憔悴,实在烦得很。
便使尽手段,笼络住这一班少年子弟的行首,借以震慑诸人,使他们再不敢轻举妄动。
这行首便是陈闲云。
开始这些人倒安静了些时候,不久渐渐又淘气起来,她自然就不再料理了,皆交陈闲云去解决。
先前她不过是做戏,对陈闲云哪有什么真心,都是利用。但因这少年生得实在好,站在那里含笑的模样有如一片新发的绿意。天长日久,她怕自己要被他的美色打动,假戏真做。
只是陈家老太太并不喜乌珠,觉得如此抛头露面声名狼藉的女子不仅不配进他陈家门,更配不上他儿子的“琼姿玉质”。她想着乌珠这小骚狐狸不过是恃美行凶,陈闲云定然只是一时色令智错,久便淡了,早晚要回心转意。却又担心陈闲云跟乌珠学得更坏,暗底里急个死,放话说只要她活着,就不许他们两人来往,更别妄想进他陈家门。
乌珠想得苦笑一阵,吩咐包子:“天热,你去取些冰来。”
过了两日,在阒寂无人的晚上,陈闲云拎着一只蟒纹黑缎包袱悄悄摸进了乌珠的屋子。
他背了满窗夜色,蓝白缎衣衫更衬得雪肤玉容,不胜描画。乌珠目光在他身上逗留一阵,终于淡淡道:“坐。”
他却是迫不及待,忙忙把包袱放在桌上就要展开,乌珠却按住他的手:“不急。”
他就依她的意思坐到椅上,任由她给自己倒一杯茶,隔着茶香氤氲,他看住她:“这两日,她们可有什么动静?”
“她们一点动静没有,倒能沉得住气。”乌珠扬眉一笑,有如春花乍绽,陈闲云慌乱中取了茶猛吃一通,以作掩饰。不想那茶太热,烫得他“啊呀”怪叫,真是作怪又丢丑。
乌珠看得发笑,不及多想,抬袖去擦他唇边的水痕,不意被他一把将手捞住捏进掌心:“不敢劳烦你!”
这样说的时候,他脸却愈捱得近。她立刻红了脸,恨他这样轻薄,无来由的,心里又有些欢喜。这念头才起,她马上警觉了,使力将他推开。
“你这样轻浮,让我怎么信你!”
听她这样似嗔似怨的一句,他只觉是自己对乌珠不起,立时诚惶诚恐赔罪:“是我轻狂了,你莫怪。”又做痛心疾首之状,“不然我现在就去求母亲允了我与你的婚事!”急得便要翻窗子回去求。
乌珠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拽了回来:“你发疯啦,这三更半夜去烦你母亲是个什么意思,若被她知道你我此时还夹缠不清,必以为我与你有什么首尾,我在她心里岂非更加不堪,那她更要不许你我来往了!”
他无奈缩肩摊手:“那怎么办?”
她垂头无语,心乱如麻,刚才自己说了什么呢,完全是不经思索脱口而出,难道是有感而发?其实她是心里非常在乎他,所以才在意陈老太太对自己的看法?
愈想愈骇异不能自止,身体簌簌抖起来。
他自背后将她一搂,笑嘻嘻道:“别担心,有我呢,待过几日老太太心情好的时候,我去和她讲……”
乌珠心跳得急速,哪肯听他多说,更也不容他这样和她亲密,马上扳开他的手臂,走开几步掠一掠毛了的发鬓才扭身看他道:“你快好好坐下,让我告诉你。”
见她如此,陈闲云哪里还敢造次,乖乖坐下了,不安地觑她:“你别气,你别气,都是我不好!”
她为改陈闲云这“动手动脚”的轻浮毛病,曾骗他说自己有心疾,一生气就要发作,发作厉害的时候药石不能挽回,那便要一命呜呼了。所以他是事事依顺,不敢惹她生气。
乌珠坐得离他远远地,像只防备警觉的小动物,他倒看得失笑。然而不等他这笑意展开,她已道:“以我的估计,她们动手也就这两日了,咱们只要以不变应万变。”
怎么以不变应万变,后面他全都没往心里去,他只听见她吐出“咱们”两个字,如此缠绵悱恻,他只觉身子轻飘飘就要飞去,却猛被她大力一拍桌子的震响吓回了神思:“怎么?”
她没好气地瞪他,指着桌上的包袱道:“置办这些东西,需费许多银钱,想你身上银钱已不够用了吧?”
他不由脸红,办来了这些东西后,他身上的的确确没多少钱了。原本他一个大家公子并不缺钱,却因他一时轻狂,为讨好心上人,拿家里一块积藏了百年的蜡油冻石雕成了乌珠小像送了她,这事本做得不秘,被陈老太太知晓,从此抓着了这个把柄,恨声道:“你有本事自己赚钱讨那狐狸精好,使家里银钱物件算什么东西,以后不许你花家里一分钱,我也没这钱给你造!”
他也气性大,实在也是被娘骂得没脸,话顶话掷地有声:“没什么了不起,不用就不用!”
此后就知道了没钱的苦处,他四处借债没少挨人家白眼儿。乌珠看不过,实在他也是被她所累,便拉了他道:“我这正有桩生意,你替我跑跑,赚了银钱咱们平分如何。我知你是大家公子,也不稀罕这点小钱,但,这当然是我一点意思,你不能不收下。”
陈闲云本来觉得和女人讨饭吃很没出息,特别是这个女子还是自己的心上人,那就更没出息,但她话说得这样圆满,不容他推拒,他原本要白帮忙的话就说不出口,只好勉为其难地应了。
那次是办了个住在客栈的大盗贼,人无声无息地被二人弄死了,事后竟得了千两银子的好处。后来又接接连连干了四五回这无本买卖,他人就抖起来,自谓是个江湖豪杰了,厚脸皮为自己和乌珠起了个号,名雌雄双煞。
乌珠只是好笑,并不理会,随他去混叫。
他虽然已习惯自乌珠那里拿钱,但羞耻心还要时不时跑出来作祟。此时更脸红起来——如此老受女人的接济,简直使他抬不起头,无脸见人。乌珠却又问他一声,他立时正了正脸色道:“哦,其实,我身上也还有一些钱……”
乌珠一早明白了,翻身到柜里取了只酸枝木雕暗八仙的小拜匣,开了锁,取出一张百两的银票按进他手里,截断了他的话:“和我还客气什么!”
他难为情地收了银票,觍脸凑上去拉她手:“对,咱们不分彼此!”
乌珠拿扇子敲他:“少没脸皮,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一日早起日头已发威,虽在屋里头置了三盆冰,嘴里又吃着砂糖冰雪冷元子,乌珠仍是热得要死不活。
正觉心烦意乱,包子慌慌地奔了来,满头大汗也不及擦。乌珠拿扇子掩鼻,以遮自她身上传来的汗味儿,没好气:“有鬼追着你呀,慌什么?”
包子委屈地抿了抿嘴:“是,是陈少爷。”
“陈少爷是个宝,要你这般献殷勤。”许久前乌珠便觉察出包子对陈闲云存了爱慕之心,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知,陈闲云又生得那样,小姑娘对他情意绵绵也情有可原,乌珠并不打算计较,也觉得没必要计较,自己又不在乎他。然而莫名的她很注意,陈闲云来的时候,她总有意支开包子,不许包子在陈闲云眼前晃,特别觉得一种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