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上流烟

她终于表情崩溃,身子软弱无力倚在墙上,站不住,又滑下去,捂住脸大哭:“是你,竟是你!”

到底是她放纵大意,才给对方这样的机会。什么厌恶男人,分明全是做戏给她看,为使她放松戒心,它好趁机附了陈闲云的身。

乌珠捶胸顿足,奈何眼泪再多也是白流,不过是悔之无及。它上前要扶她,她却一闪身避开了它的手,自己扶墙站起,两只眼睛只剩了凶狠定定望它:“你想怎么样?”

“我不过是怕乌老板中途变了卦,不得已出此下策,这完全是一片诚惶诚恐之心,望你原谅则个!”

乌珠说不出话,只有胸膛起伏如潮,禁不住要破口大骂,它却猛然携起她手往屋内走:“咱们屋里叙旧吧,这人来人往,给人看了不好。”

它手钳得紧,像是一只精铁的笼子,她挣脱不能,只能趔趄着被它强拽入屋,过了八角罩,被按坐在椅里。

它施施然坐在她对面,展开一点笑:“你也别气,我是被人骗怕了,不过是以防万一。你放心,待咱们生意做成,我自还这小子给你!”它拽拽衣袖掸掸袍子,又站起来揽镜自照,啧啧赞叹,“你别说,倒真生得一副难得的好皮相,油光水滑,比女子还娇嫩几分,怪不得你爱他!”

乌珠直气得脸青如铁,做声不得,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早已泛滥成灾不可抑止。她索性不管了,任它流,心里倒好受一些。

它搓着手觍着脸靠过来:“乌老板还是要早些决断,虽说生意不成情意在,但我怕迟则生变,这小子也许会落下病根。”

“病根?”

它若有其事地大点其头:“我这香气对神智损伤过巨,伤得太重,便不好修复了!”

“会,怎样?”

“还能怎样呢,变成傻子白痴吗?”

乌珠手足一阵颤抖,脸色渐渐由青转成冷白,像一片茫然的天色。到最后她身子一挺,擒起银烛台,拿火媒点上蜡烛,对它道:“你随我来!”

她走到屋子中央,下力气一跺脚,嗒的一响,机关被触动的声音,继而她脚下木地板弹开一个两尺见面的深洞,有幽幽的寒气冒上来。

乌珠当先跃下,虫妖站在洞口徘徊迟疑了许久,怕这是引诱它下地狱的陷阱,但终于禁不住诱惑腾身纵下。

底下暗道不知几许远,乌珠在前面执灯引路,走走停停,转过一道石门又一道石门,以他们这样快的脚程,也足足走了多半个时辰,最后二人停在一扇巨大的雕刻百子嬉戏图的寒铁门前。

这道门如此巨大,光是目视已觉得震撼,他们站在它脚下像两只惶恐无助微不足道的蝼蚁。

乌珠把烛照向门,找到一只小小的掌印,该是女子的手掌,五指伸张的形状像一朵绽开的兰花。她把手放进掌印里,一丝不差,严丝合缝。

铁门咯咯咯作响,听得人牙齿发酸,在这轧轧声里门缓缓开启了。

乌珠吐一口气,当先迈入门里:“你要的东西,便在此了!”

四壁鲛油灯一一被点燃,映照出这一方大殿,十根蟠龙逐彩凤璃琉柱支撑水晶顶,冰晶墁地,视野里璀璨辉煌,几是目视欲盲。这还不足以使一只千年的老妖怪吃一惊,使它惊怔住的,是靠墙而立的一只只冰棺,放眼有百多只,薄纯晶洁,透出里面一张张静宁的脸。

它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是不是贪心不足?

乌珠淡淡道:“这是我族的陈尸房,建起来已有五百年,而今我带你来过后,怕此地今后便不能再用了。”

虫妖太激动,左顾右盼,根本未把她的话听入耳。索性她也不在意,只是自嘲自苦——想这百多年,她四处搜拣族人尸骨,将他们封存于此,为了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完成先人遗志,不是的,她自觉有一种使命感,责无旁贷。这些,这一具具,都是她死难的同胞啊,想起来也觉得沉痛,她怎能容人去亵渎和糟蹋!但此时,她却领了人来玷污这神圣之地。

这念头真使她痛不可遏,强按住胸口,低声道:“你挑一具吧。”

虫妖不等她吩咐,早站在一只冰棺前指手画脚:“就要这一具!”

那棺里是具眉目如画栩栩如生的女尸。

它像是一直偏爱女子,也许因为女子意志软弱更容易被附身的缘故。然而尸体并没有意志神魂,当然就不必考虑附身的危险,但它还是选了具女尸,这只能说明这妖怪的的确确偏好女体了。

它伸手要开棺取尸。乌珠蓦然把他一拦:“地图呢?”

它早有准备,探手入怀掏出块雪丝薄绢,随意地往她怀里一丢,十足的不耐烦:“拿去拿去。”

绢上冷香透脑,使人精神一振。她慢慢把它铺展,上面法纹灿烂,她能感到有细微的法力在纹络里流转。而这料子质地,其实也并不是绢,只是乍看起来肖似,却又说不上来名堂,因她平生不曾见过。

然展开了图定睛一看,马上她大惊失色:“这,这是什么东西?你敢骗我?”

虫妖歪头睨一眼,脸上并不见半丝慌乱,很诚恳道:“没有错,这便是苍茫山地图,怎么说我骗你!”

乌珠看了又看,如何看,这上面绘的都不过是个面目俊俏的青年,哪里会是地图,欺她是三岁无知孩童吗?

她恨得牙齿打颤:“你……”

它却一味平心静气:“你瞧瞧,这东西至少有上万年了,我可假造得出来呀,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吗?”

“听说什么?”

“我听说苍茫山的秘密是藏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的,也许便是这个人,那不正说明这是一幅地图吗,找到人,便找到山啦!”

世间确有此传言,她是多不信,但事已至此,她也不好计较,更何况当下她更关心的是陈闲云,便把图一收:“好,我就信你一回!”

虫妖早取了女尸要走,她挡住他:“你到底何时归还陈闲云?”

它笑得邪异,给这张灵秀端丽的脸平添一段风流:“请回去耐心等吧,至多不出十日!”

这是怎样的十日呢?像是一场百年的苦难煎熬,水火地狱——

乌珠不吃不睡,夜里惊梦,担心虫妖自悔承诺,再不肯把陈闲云归还。

她夜夜于陈家大门外徘徊,偶尔听到一两声撕心裂肺的哭号,知道那是陈老太太在哭儿子,伤心人独对伤心人,忽然间她们心意相通同病相怜,虽然还彼此厌恶着。

这样不过四日,乌珠就给熬干了,哪怕身体不死,然而斯人独憔悴,她又是这样不自觉地自我厌弃和糟蹋——她自思若非自己来般若镇开客栈,陈闲云便不会遇到她,不遇到她,自然也就没有后来这种种苦难——如此忧思忧虑,就是再强大的体魄,也到底坚持不住。

她病倒了。

请了大夫来看,也是白费心机,普通大夫怎么能看好她的病,更何况这病不在身上而在心上。

包子看得心急火了,顾不上看管客栈,只抓着头发伏在乌珠枕边痛哭:“小姐原本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乌珠倒笑:“也许这就是人家说的,平日不生病,病起来就如山倒了……”才说了半句,已止不住喘息连连,包子忙去给她倒水润喉,她猛捉住她的腕,“我要你办的事,办了吗?”

包子含泪点头:“小姐放心,我每日都叫人去陈家看着呢。”

乌珠松开了眉目,又说:“我看客栈就关了吧,把人都散了,你也管不过来。”

“小姐!”包子真吃一大惊,乌珠这话里透着浓浓的不可掩饰的绝望,连她这样后知后觉的人也已觉出不妥,“小姐你别吓我,为何说这样话,我虽蠢笨,小姐管教我,也能料理客栈事务,绝不至就到要关门的地步,只要小姐快好起来……”

乌珠却截口道:“不,原本开这客栈便不是长久之计,我也并没打算在般若镇老此一生。”心下却自嘲地想,她这一生太长太惊世骇俗了,怕这镇子已化成尘灰,而她还将不朽。但,也许这次不同了,她不是没想过死。太多次对这无尽的人生感到烦恶,她想到死,然那也不过是捉个空儿自怨自艾,如同小孩子过家家,没有哪一次如而今一般,她是认认真真在考虑的——如果陈闲云当真被她连累致死,那她也绝不肯苟延残喘活下去,也算还了他这一场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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