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上流烟

包子无意间透露出自己“见鬼”的奇遇,一时使她成了般若镇的风云人物。

原本只是无心之举,乌珠也全没放在心上,只教她自己别胡思乱想,说那不过黄粱一梦。奈何镇民们并不这样想,这镇子太平得久了,没一点值得人咀嚼的故事,所以一点点小事也要被渲染得四邻皆知,何况是这样惊心动魄的“大事”。

人们只管以讹传讹,哪管是非功过。

乌珠的客栈竟也因此沾了光,忽然间客如流水,人人都来凑趣打探。

陈闲云却是苦不堪言——这件事无疑使陈老太太对乌珠的不喜欢更雪上加霜!

“这女子如此爱出风头,能是什么好货色,断断不能让她入我陈家门,早晚必是个祸胎!”

后来转念一想,又欢喜起来——这可不成全她对儿子的一番苦心吗,正可借此劝他回心转意。她把陈闲云叫到身前,指着他的鼻尖道:“这事说得有鼻子有眼,我看不能只是空穴来风,定是事出有因,不论怎么说,姓乌的丫头与她开的那家客栈都是不干净的,这以后不许你去!”

陈闲云要说“没有的事,那全是人家混说的”,陈老太太哪容他开口,只急急叫人来把他架回屋去,此后禁了他足。

他发了半天脾气,把屋里能砸的全砸了,最后坐在床上一边生闷气一边苦思对策,要如何才能人鬼不知地逃出去呢?

最后还是使了老法子,以性命要挟陈老太太,要抹脖子自尽,却恨没有趁手兵器,只能学女子拿了剪刀作势往喉咙上戳。服侍的丫头吓得面无人色,所幸人还伶俐,脚赶脚地跑去报了陈老太太。

老太太气得满身哆嗦:“你这孽障,不孝子,我是造了几世的孽生出来你这畜生,好,好,好,你滚,你给我滚,你这次滚出陈家门,以后就不用再回来了,也不用再认我这个娘!”

陈闲云只当她老太太说的是气话,并不放在心上,娘这辈子就生他一个儿子,怎么舍得就驱逐出家门,断绝关系呢!

然看到陈老太太一脸的痛心疾首,他的心到底也很难受。他非是不孝的人,只是一想到自己一旦顺了老太太的意,便要娶个自己从来不曾见过的女子,下半辈子再得不着快乐,唯一使命便是传宗接代,就连与妻卿卿我我也是强人所难,那还不如让他死了来得干净!

想到此,他那因母亲而软化的心肠复又硬了起来,横了心,咬牙道:“恕儿子不孝!”一甩手似风似火跑出陈家去了。

陈老太太再想不到儿子如此决绝,一屁股坐在地上没起来。

陈闲云这样风急火急跑来,倒使乌珠吃一惊:“你这是怎么啦,有人追杀你?”

“比那还厉害!”他顺手把剪子往针线笸箩里一丢,掇过茶壶,嘴对嘴地一气饮尽。终于稍喘过一口气,仔细地对着乌珠望了两望。乌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冷脸道:“看什么看,小心我剜瞎你眼睛!”

“好大气性,是谁惹了你?”

“可不就是你……”她伸手把他一指,他顺势把她这只手抓住,双手合在掌心,叹气:“我还不是担心你!”

乌珠倒诧异:“你这话没头没尾的教人摸不着头脑,你又担心什么?”

“你当我是聋子还是傻子,包子遇鬼那事别人不知,难道我还不知吗,定然是那妖怪又来了吧!”

“你倒好精明!”她笑嘻嘻点着头自他合握的掌里挣出手去,“它的确是来了。”

陈闲云身子一凛,惊急四下张望,乌珠失笑:“早走了,若它在这里,能容你这般放肆,你当人人都像我这般好脾气呢。”

陈闲云抹一把汗,转脸又笑嘻嘻来讨便宜:“哎,这回我亏得大了,为了你……”刚想说为了你和我娘吵翻了,又觉得这话太过冒撞,怕乌珠不爱听翻脸,忙改口道,“为了跑出来看你,我娘已不认我这儿子了!”

乌珠翻翻眼睛,把手往怀里一揣,坐得四平八稳,不动不笑:“那可真是难为你,教你白担这个干系,不然我上门去向老夫人赔罪,你觉得如何?”

“可折死我了!”陈闲云实在说不过乌珠,拿她没法儿,忙站起来打恭作揖,“这话再不要说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乌珠忍不住笑了,陈闲云这才放了心,摆出正正经经一张脸:“你快和我说说那妖怪的事,它没难为你吧,你伤到没有,急死了我在这里!”

“有甚好说,我好得很,哪里用得着打打杀杀的,它不过是要与我谈桩买卖。”她却分明躲避他的眼睛。

陈闲云一急,顾不得造次,伸手捏住她下颏,硬是与她眉眼相对:“它要什么?”

乌珠望着他葱茏秀丽的眉眼,离得这样近,一时心跳得剧烈,强抹开他的手垂了眼皮道:“也不过是极平常的东西!”

陈闲云直急得跳脚:“我不信,若然是平常的东西,你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样子!”

“我好好的,并不曾摆脸子给谁看,你倒说说我是怎么一副样子?”

他忽然正眉正眼地望定她,黑眼睛曲曲回回,藏了多少情深意切,竟教她不能直视。她别开脸,不想又被他强扭过来,问得却是不相干的话:“为什么不敢看我?”

为什么不敢看,情之所至,竟使心怯。然而这话到底不好说出来,她打开他的手:“别闹!”

陈闲云这样灵秀的少年,怎么看不明白呢,刚才看她情动,也是一时忘情了。然而又不好逼她,只得又把话转回到妖怪身上去:“那你快告诉我,它到底要什么?”

又硬挤到床沿坐下,非要和乌珠肩并肩足并足,以示亲密。

乌珠伸手在他臂上狠狠拧了一记,直拧得他眼泪汪汪哭爹喊娘才罢手。自把床让给他坐,倒去坐到椅子里,低头剔理指甲,好久才道:“你现在知道世上是有妖怪的,你想还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呢。”

他听不懂她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意思太深呢?只好呆着脸不响。

她又道:“若我告诉你,我其实并不算是人,你觉得怎样?”

怎样?其实并没有太剧烈的感觉,是他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吗?还是他喜欢她已喜欢到什么也不在乎的地步?他自己也理不清头绪,只好摇摇头。

乌珠却误会了他摇头的意思,马上变了脸,咬着牙冷笑:“怎么,你瞧不起我吗?”

“你别误会!”他也急得脸白了,急急辩解,“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你要问我怎样,我也答不上来,我只是觉得,你就是你,不管什么身份底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教我也不知怎么说好!”

乌珠绷得极紧的心就是一松,忽然涌来了大欢喜,颊上现出一丝微红,忙扭过身去怕给他看到,又说下去:“我们,相对于人类来说,算得异类,你可以称之为异人,因为不老不死,别人又称我们为不死族。”

“不老不死!”陈闲云觉得不可思议,“真有不老不死的人吗?”很惊疑地看她几眼,“那,你有几岁?”

她伸出三个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张大了嘴,有点口齿不清,却又有些庆幸:“三十岁,还好,只比我大了十岁,所幸你也不显老!”

她摇头纠正他:“不,是三百岁!”

陈闲云身子晃了晃,险些没自床上摔下来,忙扶住床柱,朝乌珠苦笑:“你别拿这话呕我!”

乌珠却是正眉正眼,一点没有玩笑的意思:“我说了,我们不老不死,在长到成年以后,便永远是这般模样了,再不会变化。”

“果然不老不死?”

乌珠却又迟疑,自己沉心思想了一阵,最后像是下了大决心,猛抬头望他道:“也不是绝对不死的,如果遇到意外,也会死的!”

“意外?”

她点头:“若然被重伤了命脉也会死的。再有,有人专用我们的血肉炼不死药,企图长生不老,那我们有再大本事,这样活生生一次又一次地被割去血肉,也受不得的,最后也只能身死道消。便因为如此,我一直销声匿迹地活着,就是怕给人抓去炼成丹药。”

陈闲云张了张嘴,几欲插言,但终于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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