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上流烟
乌珠的话是脱口而出,却实在说得不好听,包子受不得,眼里含了两泡泪水:“不敢……”
乌珠本不是这样尖刻的人,也为自己的不修口德和心浮气躁恼恨,叹口气道:“得了得了,是我热得心烦,话重了,你别放在心上。”包子垂着脑袋说不敢,乌珠可没心思和她缠,马上道,“陈公子什么事?”
“陈公子要请小姐去北苑赏莲。”
北苑绿柳高树,浓荫密凉,正是消暑好去处,乌珠当然巴不得去走走,当下换了套泥银素纱裙衫自角门出去,果然陈闲云正等在门外,身后骏马高车,黑眉乌眼的车夫,车厢上青纱幔帐,四角坠着银铃,风一吹丁零丁零漫耳动听,倒也消些暑气。
见了乌珠,他马上迎上来:“等得我好苦呀!”
“为使你陈少爷赏心悦目,不至发烦,小女子少不得要梳洗打扮一番。这般便来得迟了,候迟有罪,还要你陈少爷多多见谅!”
陈闲云笑得满脸甜蜜:“不敢,不敢!”一携她腕,“这便走吧。”
包子本在门口候着伺候,这时驱身上前,讨好地喊一声小姐。乌珠不看她,只轻声柔气道:“这回可不好带你去,客栈里这一堆子事,一样也少你不得,你好好帮我看着,有事就来报我。”
这样说的时候,乌珠眼睛微微向二楼瞟,天字一号房窗内恰闪过一道红影,极快,如雨落即收,雾降即散,经不得推敲。
她收了眸光,反扣陈闲云手,微借力上了马车。入车厢的刹那,她又瞟见楼上天字二号房窗内红影一闪。她垂眉,缩身坐到铺了毡毯置靠背的躺椅上,唇角轻翘,眼色秘密。
车行出许远,陈闲云伏在她耳边轻声问:“你说,她可会上这个当?”
乌珠睃他一眼,淡笑不语。
赏莲回来已是亥正二刻,客栈已打烊,因为要给乌珠留门的缘故,便没有熄灯落锁。乌珠进门便大声抱怨:“你这人就是道三不着两的,这样晚回来,不知别人要怎样闲话呢!”声音娇脆脆是利箭穿喉,却是甜得发腻。
陈闲云无话反驳,是情愿被骂,并且受用,只抓着她的手厮磨。她不耐烦,大声喊包子。包子一直坐在店堂里等着,等得太久了,不知不觉倚着楼栏睡着了。这时候猛被乌珠这一声惊醒,吓得不轻,几乎是尖叫着应“来了”便闻噔噔噔一溜脚步响,她如同一只飞弹自楼上弹下,若不是乌珠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定要摔得骨酥筋折。
陈闲云默然无声地盯了乌珠扶着包子的手半晌,对方脸上还是懵懵懂懂的一副样子,他咬牙拉了包子一把,包子自站不稳,顺了他的力道跌到他怀里去。
这忽生的变故,真使小婢女受宠若惊又不明所以,她慌慌地挣开他的怀抱站直身子,红了脸急垂头道:“我,我不小心……”
“不碍事,你快扶小姐进去歇着吧,我这便回了!”
他转身匆匆而去。包子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来,自思自苦。乌珠看不入眼,猛喝:“包子,还不去备水,我这里出了一身的汗,腌臜得要死,这便要沐浴了!”
“是,是!”包子吓了好一跳,再不敢胡思乱想,一连应着,忙不迭取热水去了。
乌珠盥洗一向是包子服侍的,但这次却不肯用她,说:“我洗好后自叫你来收拾。”
包子只觉得怪,却又不知怪在哪里,应着退去了。
待一切收拾停妥,已是子初了。乌珠散开了头发,团团地窝在床上,把一方薄被东扯扯西扯扯,又拉到鼻边嗅,一丝幽韵纷发滚入鼻里,是道不尽的酥香入骨。她像是上了瘾,更深嗅,似恨不能把这一方被子嵌进了骨肉,脸上就显出忘情猥亵之态。
院里忽传来“嗒”一声,马上她坐直身子,机警地,屏息静气。
窗子轻轻被推开一道缝。
她手摸入袖里,一抹凉入骨,才觉得安心。
窗子渐渐被推开了。
她眼力极足,透过纱帐子,看到一只白生生的手,小小的,像一朵花。
她忍不住冷笑,心里嘀咕,“真好大胆子!”
窗子已被完全打开,那人轻手轻脚地爬进屋里,身形娇小,分明还未长足的小孩子模样。借着一线微明的月光,她看到她的红衫子,殷红如血,又看到她小小的心形的面孔,精致的眉眼,分明是个不足十岁的女孩子,样子分外天真美丽,然两只黑眼睛却似两口莫测的深井,竟是望不到底的,只透出点点险恶的余光。
这哪里是一小孩子呢,简直是个妖怪!
乌珠心下一凛,手更紧地握住了袖中的凉,掌心不能抑制地渗出汗。
小女孩一步步靠过来。在离床两尺远的地方,忽然站住,咭地一笑:“我知道你醒着呢,何必装睡。”
乌珠本也没心思和她玩这猫捉老鼠的把戏,听得此言,便一骨碌爬起来,蓄势待发之姿,却并不去掀开帐幔,也笑一声:“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倒大胆哦,敢来闯我房间!”
“你怕吗?”小女孩一派天真甜腻的声音,脸却阴沉得厉害,森森的眼睛吐出无形的阴气,屋内陡地寒意砭肤。
乌珠不由自主打个哆嗦,壮胆似的一声尖笑:“我为何要怕你?”却分明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小女孩拍手道:“你不怕就好了,我最恨人家怕我,你不怕,我很喜欢!”一顿,又道,“乌老板,我是来和你谈生意的呀,你肯不肯,敢不敢呢?”
乌珠更惊疑:“谈生意?你同我?不如叫你家大人来!”
“你说那几件没用的肉衣呀,”她咭咭咭笑得很邪异,“做奴才也不配,算什么大人,我便是主子了,哪里来的大人。”
她心里越发忐忑不安,不明白这小孩子口里所谓的肉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对方太邪异诡谲得过分,完全是个妖怪。这像是对她人生最大的考验,像随时会丢了性命,她觉得这女孩子是有本事要她命的,没什么凭据,单纯是一种直觉。她从未试过这种性命拿捏在别人掌心的感觉,心脏像也跳得渗出汗水来,全身每一寸骨肉都如同浸在冰里,但,怎能示弱,哪怕真是怕!她强自振作精神,试探地:“难道你说的是木老板那三人吗?你是和她们一起的?”
“啊哟,你好精,要套我话!”小女孩握住长辫子在指上卷,“我不告诉你哟!”
“我不告诉你!”这样说的时候,她忽张开身体,红衣裙无风翻飞,透出幽幽光晕,如同一朵巨大的红莲业火,眨眼间已扑入床帐之内,一手按住了乌珠胸口。
完全使人措手不及。
乌珠本能合臂将她一抱。
是这样一具柔软纤巧的小小身子,散发着淡淡瑰丽莫名的香气,与她如此紧贴密合,几乎要骨肉相嵌。霎时孩童的脸逼过来,原本是得意,却忽然黑眼睛里喷出怨毒。
乌珠惊悸欲死,不及叫,女孩子蓦然一挥手,指尖带出不可名状的力量,并不曾拂到她身上,她却身不由主地翻滚出去,重重撞在墙上。
就痛得呻吟!
女孩子猛地横来野兽阴毒的目光,生生使她把这呻吟吞咽入腹。
“好你个乌珠,你竟敢骗我,哪里来的臭男人!”女孩子扬手把大半床帐扯下,狠狠地,用力地擦抹刚才按过乌珠胸口的那一只小小手掌,直擦得出血。
乌珠看得怔住,马上回过神来,摸出袖中匕首正要趁机把女孩子擒拿,却是说时迟那时快,她才抬手,女孩子已扭过脸盯住她,几要脱眶而出迸裂的黑眼珠儿,更自花蕾般的红唇里伸出两颗白生生长獠牙。
这般面相狰狞!
乌珠被这骤变的脸骇成了风中落叶,身子抖个不住,匕首更是拿不住了,任它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终于确知了今夜她所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分明是个妖怪。以她这肉体凡胎,要如何与之抗衡,一时身子竟是软成了泥,再动弹不得。
女孩子一抵掌,竟发出金石之声,那一段床帐就忽然有了生命,卷曲如长蛇游过来,牢牢锁缚住乌珠颈项。女孩子抓住“蛇尾”,生生把她拽下床去,绕屋子拖拉,一圈又一圈,如同拉着一只狗或别的什么牲畜。乌珠几要窒息而亡,她挣扎不能,腾挪不能,只能奋力撕扯着愈缠愈紧的床帐,脸已涨成青紫,腿蹬着地面无力地来回磨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