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上流烟

乌珠看他蠢动闪烁的眼睛,叹气道:“你不信,对不对?”她忽拔出腰剑,把衣袖抹起,露出粉白手臂,如一段玉脂新藕,谁能不怜香惜玉,她却不管不顾,扬剑狠狠便刺。陈闲云阻之不及,眼睁睁看她把手臂割出一道半尺长的伤口,一时血涌出来,他惊慌失措要给她包扎,她却按住他臂,要他稍安勿躁,硬把伤处递到他眼前,让他细看。

真是奇怪,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过几个呼吸间,除了流出些许无谓的鲜血,手臂已是完好如初了。

他复定了心,同时又很惊异,却实实在在没有“怕”的感觉。

难道是因他对她倾心相许的缘故吗?

他说不出道不出,只拿着她这一只手臂,说得都是些傻话:“还痛不痛,快坐下,你流了好多血!”急慌慌地拿自己衣袖擦拭她臂上血迹。

他这态度彻底让乌珠放下了戒心,他却忽又想起什么来,问:“然而前些时候,你被那妖怪所伤,伤口并不像今天这样眨眼便愈合了,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被法力所伤,并不是平常的兵器,当然不能愈合得这样快,再者,”她顿一顿,像是在想如何措词,“我也是怕你起疑心,所以有意地控制着不让它太快愈合。”

她的隐瞒当然情有可原,他却也止不住心里一阵怀恨,然到底是爱得更多,只能一叹而罢。更何况而今只有感激了,感激她这一场坦白,这是以命相交了!这是不是她对他一腔爱慕倾心的回报?他精诚所至,到底使她金石为开了?

他其实早明白的,先前她使出种种手段笼络他,不过是一场利用,哪里有半点真心可言。然而他对她的心总是真的,倒愿意给她利用,想着只要自己默默对她好,总有一日会将她感化,难道她会是铁石心肠吗!

而今真算得又惊又喜。

正自心潮起伏不定,她一拉他手道:“你不是问那妖怪要问我买什么吗?它问我买的,便是一具族人的尸体。”

“啊?”他抵掌,“难道它也要炼不死药?”

“它本身已是不死,又何需不死药。”

“那为什么……”

“这当然有缘故的——那妖怪本体不过是一只软弱的虫子,人尽可以捏死,只有把真身附在人的身上,把人炼成傀儡驱策,才那样强大。然而人的寿元有限,这傀儡至多百年便衰朽得不堪用了,它便要重新炼一具傀儡,你想这多么麻烦,更何况炼化傀儡也是有风险的,所以它问我买一具族人的尸身,是要一劳永逸!”

陈闲云听得全身打哆嗦,汗毛直竖:“莫非这傀儡便是它所说的肉衣吗?”

“不错,这名字倒也贴切,可不就是一件肉做的衣裳嘛。”

他搓着双手,四下乱觑,不无担心道:“它,它不会附到我身上吧?”

乌珠笑得打跌:“你瞧它那四件肉衣,通通是女子,可有男人啊?再者,它初现身的那一回,不是已表现出对男人的巨大厌恶吗,所以你尽管放着心便是了!”

他才松一口气。

乌珠对陈闲云交了底,他说是不怕不怕,却到底思一阵想一阵,心魂不属,一回到家倒头便睡,神魂颠倒。

下人都是有眼色的,一看到少爷回来,急火火去报之陈老太太。陈老太太一听便听得了意,想自己与儿子到底是骨肉情深,就算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又岂是乌珠那骚蹄子可比!你看,他不到底还是奔回家来。

她才想着要去奚落他一顿,那下人又插言道:“婢子看着少爷像不大好。”

陈老太太一惊:“怎么不好?”

“像,像是发寒热。”

她这可急了,忙吩咐去请大夫,便急慌慌地奔去看儿子,进屋便哭天抹泪:“你这小孽障,我是造了几世的冤孽,生下了你,哪一刻不教我操足了心!”她打进门哭到床前,却不见陈闲云有什么动静,竟是躺在床上闷头睡着,像死了一样。她本要骂他,却探手摸到他满头大汗和燥热,骇得魂飞魄散,倒把哭也忘了,只急得团团转,“这,这如何是好……”

陈闲云给闹醒了,拉拉她的手:“娘。”

她急俯身,问他哪里不好:“好儿子,你再忍忍,大夫这就来了!”

他却摇头说不用:“儿子好着呢,看什么大夫!”

“你这没出息的晦气东西……”陈老太太本还要骂,但见他满头满脸的汗,脸色更惨白如纸,哪里还能骂得出来。又不敢哭,怕他看了胡思乱想,只哄着他,“没病给大夫看看怕什么,你就当安安娘的心吧!”

大夫把过脉,一无所得,照实说,又怕被骂是庸医,只得扯个淡,说好好将养,料来无大碍,或者明日就好了呢。胡乱塞责一篇脉案开了副理气顺脾的方子走了。

陈老太太没气个死,大骂庸医,又一气请来了五六个大夫,说的话都大同小异。

她这可没法想了,陈闲云又是昏睡不醒,她只得教人强把药灌进他口里,倒有大半都吐了出来。她自守着他一夜,谁人劝说也不理会,听着陈闲云梦中胡言乱语,也听不清是说得什么,只觉心焦如焚,倒像自己也死了一回。

过了两日,看看陈闲云越发病得重,水米不进,忽然间像被吸干了精气,瘦脱了形,就剩一副骨头连着皮。陈老太太一急之下,竟想出个冲喜的法子,然而陈闲云大病不起的事已经由下人们口耳相传,满镇皆知了,谁肯把女儿嫁过来守寡。就有多嘴的下人到她跟前一提:“或者那乌珠肯……”

不待他说完,陈老太太扬手就甩他一记耳刮子,下人再不敢提起。

然而她自己转念一想,这也叫没办法中的办法,难道让她眼睁睁看儿子死!终是下了决心,找了人去向乌珠提亲。

哪怕她儿子此时已是死了大半了,她还是觉得他好,恨恨不甘跺脚大叹:“到底便宜那小贱人!”

陈家派人来说亲,乌珠倒大吃一惊。她也有听到风声说陈闲云一病不起,原没当真,只当不是人家瞎说,便是陈闲云在装病。然而装病绝不会逼得陈老太太乱了分寸,竟会向她这“狐狸精”来提亲。

难道竟真的病了?他已几日不曾来腻着她,自他们相识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还是有什么蹊跷?

她百思不得其解,并没急着应下这亲事,虽然心里喜欢,到底也存了心思,要晚上夜探陈家,看看他们到底搞得什么鬼把戏。

还不及成行,忽然又传说陈闲云失踪了。

她倒松一口气,听这事态发展,分明是陈闲云搞鬼无疑。她自叹自笑,想这只精怪,只要他不病就好,其他什么也不重要。

等她终于觉得不对,陈闲云已失踪了十日了。

哪怕他搞鬼玩失踪,也万没有瞒着她的道理,他一定会沉不住气要来向她夸耀。再说,他不是说过吗,不能一日不见她,那简直使他度日如年。

可是现在,明明白白,他消失了整十日了,连上在家里病的那几日,将近半月不见。她不由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出了什么差子,遇了什么危险?

一时她坐立难安,焦心焦肺,暗底里动用自己的势力,四下里打探。

仍是一无所获!

她确知他的确出了事——以他的本事,再藏得深,也绝不能使她打探不到一点儿行迹。

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像一下子老去了百年,然而照镜子的时候,也并没有多少改变,只除了面孔浮肿眼睛发青,也只是睡不好的原因。

这样吃不好睡不好又五日,忽然包子跑了来报她:“陈少爷来了!”

陈少爷来了!这一刻这句话简直是救命的灵药,是久旱降下的甘霖,是上界传来的佛旨伦音……任何言语不能够形容!

她什么也顾不得,急急跑出去,鞋也想不起穿。待见到他的人,看到那朝思暮想的脸,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却猛地愣住了。

这真的是他吗?为何是这样一双豺狼般陌生的眼睛?

她激灵灵颤抖。

他像一点儿没察觉出她的异样,扬着白璧无瑕的脸,笑嘻嘻插手而立:“哎,乌老板,听说你想我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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