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上流烟
是不是就要死了呢?也许在有生之年她曾无数次想到过死亡,却绝想不到会以这样一种狼狈的姿态,死这样难看。
终于胸腔也灼痛得无力,渐渐觉得眼皮重。
却忽听得一把如甘霖雨露的声音——“还不放开她!”将死的意志不由又是一振。
自窗外猛然扑入一团茫然的银白,是剑光缭乱,刺得人张不开眼睛。
她马上觉得颈上力道一松,瞬间空气由口鼻窜入,她大口地贪婪地呼吸,迨喘过这一口气。抬目瞧,女孩子已变回了那张美丽的脸,颈上不知何时横着一把明晃晃匹练似长剑,反映的月光正照得她怯生生的眉眼似嗔似怨。
拿剑的人微暗却温润如水的肌肤,逼得容色烈艳,是乌珠。
“你、你可来了!”卧在地上被折腾去了半条命的“乌珠”忽然发声,再不是娇脆的女声,竟是浑厚清润的男声。她抬手在脸上一抹,轻轻撕下了一张人皮,皮下眉深目远,分明是陈闲云。
女孩子止不住冷哼:“怎么,你这样舍不得这臭男人,我才折腾这么一会儿,你就心疼得出来救他了?”
乌珠搁在她颈上的剑一紧,并不答她的话,倒心有所触地问:“莫非你讨厌男人?”
女孩子不响,面色却更生冷。无意间垂眉瞥见陈闲云正往乌珠身边爬,离她不过三尺远了,脸色就越发难看,陈闲云并不知她所思所想所感,还在爬,离她仅剩两尺远了……女孩子终于禁不住浑身颤抖尖叫:“快把这臭男人弄走,快弄走,快弄走!”
乌珠怕她拼起命来自己不能制住,那就乐子大了,忙喝住陈闲云:“你在那里不要动。”他便乖乖听话趴在地上不言不动,女孩子才算放了心,身体的颤抖慢慢平复,只有脸还白得像是九天皓月。乌珠又问:“你到底是何人,夜闯至此,意欲何为?”
女孩子轻轻呼出一口气,呵气成箭,这一口寒气之箭射出去老远才散。屋外分明暑气如焚,而屋内却节节寒冷,不过两个呼吸,已冷得如同数九寒天。陈闲云抱缩着在地上打哆嗦,乌珠实在也顾不得他,她手中剑正被寒气冻透,一寸寸粉碎,大惊失色之下,不及多想,猛伸手扣女孩子后颈。她指尖沾到她肌肤,寒气就如附骨之蛆侵入,瞬间在她指上结了厚厚一层霜花。乌珠发了狠,不顾这阴寒摧骨,只牢牢扣住女孩子后颈,眼睛转动间兵气凛烈:“你以为这点小把戏就能吓住我了吗!”
“乌老板别误会,”女孩子忽然笑开一张脸,欺霜赛雪的面孔,却似正滴出恶毒的汁液,“这不过是送乌老板的小小见面礼!”
寒气顺着手上脉络爬过了手腕,正向乌珠的小臂爬去,她不为所动,竟也笑开了:“来而不往非礼也!”
奈何不待她动作,女孩子忽晃了晃脑袋,她便觉得指尖如有万针攒刺,痛如骨肉剥离,再不能够坚持,松了手。血顺着指尖滑下,在半空结成一粒粒冰珠子,吧嗒吧嗒落到地上四散乱滚。
“呀,不小心伤了乌老板!”女孩子捂着嘴笑,脸上没半分惊讶或愧疚,声音很得意,“乌老板别气,我这厢给你赔罪了,你大人大量,一定不会和我一个小孩子计较,对不对?”
现下敌强我弱,乌珠还有什么好说的,捂着伤口退了半步,防备的姿态,却垂头不响。
女孩子又道:“我是要和乌老板谈桩大生意!”
“可惜我没兴趣……”
“不,你一定有兴趣,乌老板,我听说你在寻找苍茫山地图,你说怎么这么巧呢,这图正落在我手里哟。”
乌珠猛抬头望住了她,不能置信,眼睛却已亮成寒夜里的星子。
女孩子点点头:“我瞧今夜乌老板大约是没兴致了,咱们改日再好好谈吧!”
她忽翻身出了窗子,身体在空气中游动宛如鲜红锦鱼,游不多远,蓦然身体炸散成了一片红烟,终于形消迹灭。
屋里人面面相觑,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然那撕烂的床帐和地上明明白白,正渐渐消融的冰血珠做了现实的明证。
乌珠浑然无力坐倒。
屋里又重新热起来了。
陈闲云急急爬过去抓住她的手:“给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纤纤五指在眼前展开,赫然布满细细的无数针孔,看得人心里冒冷气,所幸血已不再流了。陈闲云心里大痛起来,正不知如何是好,乌珠已抽回手去:“不碍事,倒是你的伤……”
他才想起自己也受伤了,道一声糟,跳起来点上灯,对着铜镜照。颈上明明白白一条青紫的勒痕,像是戴了一条紫晶的链子,倒平添一种艳色。他看得暗暗心惊,想今夜当真算得生死一线,幸好,幸好他们都还活着。和性命比起来,这点点伤又算得什么。他倒转脸去安慰乌珠:“小伤,没什么要紧,看着好像戴了条链子,倒不难看。”
乌珠又好气又好笑:“我是怕你娘……”忽然缩住嘴不说了,默默沉思一会儿才道,“今晚多谢你了!”
他龇牙咧嘴地笑:“说什么谢,咱们何分彼此,你这样说,倒生分了。”他自摸着颈上勒痕,若有所思的神情,语气带着几分迟疑和不确定,“那女孩子,真的是人吗?”
乌珠长长叹口气:“她不是人!”
那红衣女孩子夜袭之事过去了三四日,此后再没一点动静,日子平平淡淡,只偶尔天热得人发腻。
乌珠横躺在床上,接过陈闲云递来的一瓣橘子,有些懒懒的。
陈闲云随口问:“那天你可查看明白了吗,那箱子里是什么?”
乌珠瞥他一眼,口气淡然:“不过一箱子人皮,恶心得紧。”
陈闲云听得两只眼睛大亮:“莫非真是一箱藏宝图!啊呀!”他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是天要叫咱们发一场大财啊!”
乌珠实在看得可笑,点他一句:“人家肯给,你也得敢收呀!”
他听得泄了气,扭捏半晌,叹着气道:“也说不定是咱们多心,那妖怪并不是与木老板一伙的呢!”
“教我也不知说你什么好,你就是贪心不足!”她半抬起身子,他立时颠颠地过去桌上端过一只白瓷荷叶盘来放到她唇下,她垂头吐了橘核在盘里,拿帕子沾沾唇,又倒下去,他忙又凑过去给她打扇,谄媚地:“好人,热不热?我给你扇扇!”
“少在我老家人面前耍贱。”她一把推翻他在地,横眉冷眼,“别白费心思,那是有命想没命受的东西,你从此不要惦记了。”
他苦着脸,颇有不甘之状,却也还是个知轻重的人,只自苦了一会儿,又想到了什么,忽然双眼发亮,伸手推推已眯起眼睛半睡半醒的乌珠:“那妖怪临去前说什么苍茫山地图,说你一直在找,那是什么地方?你给我说说!”
“那个呀,”乌珠打个呵气,已是昏昏欲睡,全没有精神,“那是传说中的洞天福地。”
“世上果然有洞天福地吗?”
她翻个身,立时身上香气四溢,他贪心地吸几口,听她道:“谁晓得,我也不过是随意找找罢了!”声音愈低得有如蚊蚋,一时呼吸沉稳,想是睡着了。
陈闲云也不去吵她,只把一只橘子利落地剥出瓣,又把橘瓣上络子剥干净,一粒粒放在冰盘里,摆得花巧好看。之后搬过一张莲花式小杌子到床头坐下,执起十香团扇,轻轻给乌珠扇风取凉。
乌珠像有所察觉,扭了扭身子,他则更放轻了手脚。
这一觉好睡,直到日落西山。
乌珠伸个懒腰爬起来,正对住陈闲云笑嘻嘻一张脸。她倒有些脸红:“你怎么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我根本没回去嘛。”
乌珠马上倒竖了眉眼:“包子这个蠢东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难道我养她是吃白饭的……”
陈闲云亦听得变脸:“你是骂她还是骂我?”
乌珠跳下床掐了腰,一副泼妇之状:“骂你又如何?”
谁想她说翻脸就翻脸,气得陈闲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得起身就要走,将及门口,却忽又转身冲回来握住了乌珠的手:“我知道了,你是故意要把我气走,是不是?”
乌珠倒怔在那里张口结舌好半天,末了把手一摔,“还真当自己是尊人物呢,我干吗费这样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