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上流烟
“你怕我危险!”他一双锦绣的眼睛是绵里藏针,蓄满了坚决和认定,黑得分外动人!
乌珠竟不忍再看,转过脸去,自冷声道:“好个脸大的,你说得出我可做不出。”
陈闲云不发言,只捏了她一只手在掌心,紧紧握住,任她如何挣扎也不松开。渐渐她也无力挣扎了,任他握着。他道:“你放心吧,我武功好得很,你忘了我是武学奇才,你给我那本武功秘籍,原本你不是认准我练不成吗,还说这几百年来,江湖上只两个资质过人的天才练成过,偏我赌这一口气,苦练了两年,还不给我练成了!”
乌珠夺过手去,自站到窗前,拿指甲去剜花格的棂条,不意用力过巨,竟把好好一段葱管似的指甲折断了,正自可惜。陈闲云又赶上来:“你就赶我走,我也是不走的,特别是在见识过那个妖怪之后,我更不能放手不管!”
“见识过还不走,你天生犯傻吗!”她虽声音还冷硬,脸上表情已软了,自叹了一回才道,“你非要插手,我也不拦你,但不许你擅自行动,一切都要听我的,你依吗?你要不依,马上给我走人!”
陈闲云立时眉花眼笑,忙不迭点头:“依你,怎么不依你!”
乌珠望一眼他颈上依旧清晰可辨的勒痕,欲言又止,到底没开口,只转身到妆奁前,拉开小屉,取出一只白玉瓶,又自针线笸箩里取一根绣花针,拈针在指尖一刺,血涌出来,她便用玉瓶接了。陈闲云看得心痛,又不明所以,刚要开口制住她这自残,她扬手令他止声,这样刺了有十几针,接了十几滴血,她才把玉瓶拿塞子塞好递到他手里:“你收着,以备万一。”
他当然知道她所谓万一是指命悬一线的时候,只是不明白她为何给他自己的血,难道她的血还能救命,这样神奇?他搓着手不敢去接,只以疑惑的目光看她。
乌珠强把玉瓶塞进他手里:“我可是百毒不侵百病不生的人,血自然是有奇效的。”
她这话说得不尽不实,陈闲云待要问个确切,她却已不耐烦地把他往外推:“快走快走,你已在我这屋里待了一天了,万一被人看见是什么意思!”
原本这后院内宅是不会有什么人来,客栈的各执事人员都住在前头一进院子,轻易也不敢犯这二进天井。若有事,自都是由包子传达。但也不免有事急从权的时候,所以陈闲云虽是在这屋里常来常往,乌珠却从不许他多待,也不许他走正门,只从窗子转后角门出去。
这一回真是破了例。陈闲云也自知道,原本是有些忐忑的,但见她面上并没有怨怪的意思,心下又欢喜,是不是这代表两人的关系已更进一步呢?
当下乌珠赶人,他不仅不恼,心里反是喜滋滋的,如大热天里吃了一大碗败火的雪泡豆儿水,又不敢表现出来,自憋着笑走了。
一晃就过去一月,陈闲云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颈上的痕迹已淡得不细瞧便发现不了,也不知他是怎么瞒过的陈老太太,倒没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这一月他算是快活死了,难得能天天与乌珠腻着,春深梦短,只恨不能一梦不醒。
乌珠却是满腹心事。
其实早在几年前她便知道有人在找她,只不知对方有什么目的,当然是躲之不及的。现在这“人”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也不能说全无准备,却到底一惊。对方说要与她做桩大生意,又肯拿苍茫山的地图来换,别人也许不知,她还能不知吗,那苍茫山地图,多少人梦寐以求,怎么这妖怪就肯舍了与她。若然图是真的,对方肯下这样大本钱,不知要割她几斤血肉来偿。也别怪她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如不是这般小心,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日,怕早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现在它来了,必定是把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她虽不能说对它知根知底,却也不是全无所知,不怕它使强硬手段巧取豪夺,她也不是好相与的,大不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但它到底想自她这里得到什么呢?不知道答案,总是心不安,疑神疑鬼。可恨这死妖怪竟一月不肯出现,它躲去了哪里?
这日落过一场雨,天凉快了好些,她打发了陈闲云,洗了发,顾自惘惘望着墙壁出神,叫包子拿手巾给她擦湿发。
包子一抬眼,忽看到窗外倒挂着张被灯火映成青莹莹的孩儿脸,还以为见了鬼,吓得手脚酸软,哪里还顾得主子,只拔尖了嗓子奋力叫喊。乌珠急伸手在她后脑一按,她马上软软倒了下去人事不知了。乌珠也不看她,只望住自窗外七手八脚爬进来的红衣女孩子,它盘腿坐在窗棂上如观音座前的玉女,眉目婉转不可言述,然而眼睛深幽幽如无底洞,透出来寒意彻骨。
“要不要喝茶?”乌珠倒客客气气地,“还请你里面坐。”
“茶可不敢,谁晓得乌老板会不会下毒呢!”乌珠听得脸色一凝,女孩子却笑得全无心机,自窗上跳下来三蹦两蹦坐到如意云纹圆桌边的椅子里,一手去扭椅披上的流苏,完全像个正常的小女孩,一派天真无邪之状,“咱们之间何必虚客套,还是谈生意吧!”
乌珠随坐到它对面,好眉好眼,只是表情淡漠:“谈生意是要讲诚意的。”
“我怎么没诚意啊?”女孩子眼睛一转,忽想到什么似的,捂着嘴秘秘笑,对乌珠眨眼,“乌老板难道嫌我开的价钱不足,不瞒你说,这几千年来,我倒也攒下了一份家资,便是那箱人皮藏宝图了,乌老板不是已见识过了嘛,若这生意成了,不仅苍茫山地图,便连那箱宝图我也愿双手奉给乌老板。”
“我并不在乎此。”乌珠还是垂眉垂眼,然而眼皮底下目光波荡,透了冰魄寒光,“想来你肯现身,定然是把我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了,然我对阁下,却是一无所知,这怎么好谈生意呢?”
“原来你为此。”女孩子倒一怔,慢慢盯她一眼,那个狠毒的架势,倒似要剜下乌珠一块肉来,但最后它却笑了,“都说乌老板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那不如你猜猜。”
“教我怎么好猜得着……”
乌珠原本是要扯个淡,无论如何要探出它口风,不想一错眼,蓦然看到它变了脸,话就噎住了,再说不出口——
女孩好好一张如花娇颜,忽然双唇向两颊裂开,直近耳下,露出白森森一口好牙,颗颗有如长钉,透着焦白的光,又被灯光染作青绿,好一副丑陋峥嵘相。它的瞳子里更透出一抹寒意透骨的冷蓝,是等待捕食的猛兽的眼睛。
“乌老板何妨猜猜!”声音却还是孩童的甜得发腻。
乌珠喘一口气,静定神思,好半晌方缓缓道:“我闻世间有奇虫,名为伶俐,身有奇香,最擅驱使傀儡。”
“好聪明!”它拊掌,身子忽伏下去四肢着地,越发像足了野兽,扬鼻睁目望定了乌珠,“不愧是七窍玲珑,不如你再猜猜,我是如何驱使傀儡的。”
乌珠暗自防备,面上却一点儿不露出来,低眉想了想方道:“我若猜得不错,你必定是自人口鼻入人脑中,以你身上分泌这香气侵蚀人神魂,使人丧魂失魄,任你驱策!”
它听得眼神一暗,忽扑来,如利剑剜喉。乌珠虽早提防,哪里比得它快,身子才动,却已被它连人带椅牢牢按在了地上。它以利齿抵住她的喉咙。
这时候乌珠倒不慌乱了,面上展开一笑:“咬啊,我倒正想尝尝这滋味如何呢!”
它却抬了嘴,噗地啐了一地口水:“我对你这一身老皮老肉可没半点兴趣,现在也不想要你的命,然而我要你知道,你不是我对手,更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我折磨人的手段多的是,你还是放老实点好,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呢,到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又何苦。”它缓缓自她身上退开,慢慢直起身子,五官复了位,又是天真无邪小女孩的模样了,一屁股坐到椅里,抓了一把花生剥壳,“咱们还是正正经经谈生意。”
乌珠也跟着爬起来,使手掸掸袍子,脸上阴晴不定,轻手轻脚把翻倒的椅子扶起,到底老老实实坐到了椅中:“那阁下便说说想从我这里买什么东西吧,我也好掂量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