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泪
师父给我取名叫逢春,落花殆尽始逢春的逢春。
我在等一个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便是师父也不知道他何日来,如何来。只与我说,落花殆尽始逢春,出现了,自然就认得了。
我便终日只临那一版拓片,练得一手簪花小楷,心思却不见平和,日渐浮躁。我泄气地想,如果不能在我最美的年华遇见他,当我这一生红颜尽褪变作苍白妇人之时,我若还是在静默一生地等待,那可怎么是好?
飞花穿堂入,流萤绕阶前。便这般看晨曦交替暮色,星辰更替日月。
琉璃灯晚晚高挂,摇曳的火,燃尽的烛,怎比我锦色年华,付诸云泥。夜寒凉,却独伤我一个。
七月流火,皎皎月色泯灭了寂寂花容,我一个人倚靠在窗前,忽而一阵急风吹过,三千发丝翻飞遮迷住我的眼。
眸子清澈,意念不动。
【惊鸿,初见】
那一日,我看着那夕阳刚刚被天际湮没了小半个,他白裳猎猎,迎着风,带着尘,逆光而行,冲我的方向而来。如惊鸿般闯进我的视线。
他微笑,眸子里浓浓的笑意让我失神,我慌忙扶簪正衣襟,怯生生地道:“我叫逢春。”我有点慌,有点乱,两只手除了抓住衣角,不知道要怎么安放。
“在下春满庭。”他与我拱手,淡定从容得好像根本听不见背后呼呼的风声和簌簌的暗器落地声。我怔怔地看他的颜面,一点一点,细致地由眉眼至鼻梁再到唇。我的心突然说话了:眼前的这个人,便是我一直等的那人。
他是春满庭。而我,叫逢春。
风动云转,我心虚位以待的地方,就在那个漫天火红的傍晚,被他填满。青丝飞绕缠在指尖,我咬着下唇,隔着那抹逆光看他,夕阳下的眸色闪着我不懂的光。
火烧云灼沸了那群杀手的血液,为首的那个面上有刀疤的,血红着一双眸子叫嚣着:“生擒春满庭!”
再凶悍的人我逢春也是不怕的,轻轻弹动手间的丝弦,弦动,铃响。八月的天,于粉色蒸腾里散发着死亡的气息,那些粉红如同腐朽里生出的妖艳,鬼魅地勾住活口的魂。吞噬着。
我一手轻环住他的身子,一手里现出一颗檀色药丸,我半倚着他的身体,翻舞的白色在沾染那些鬼魅邪雾化为粉色的刹那之前,我在他耳边低语。
“吞下去。”
他灿若星辰的眸子里没有迟疑,欣然一笑便就吞了下去。我定定地看着他,想要把他看透,我渴望能够看进他心里,他乌黑的瞳仁里绞出温柔的目光仿若河里的青草,一丝丝将我缠裹滑向深处。
身后是痛苦扭曲的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号叫声惨不忍闻,那般鲜血淋漓的场景,一如沸水里的蝼蚁在挣扎。
“不要看。”他温暖瘦弱的手覆上我的眼,我感觉到他微微被汗湿漉的掌心,隐约有好闻的绮南花味道,混合着丝丝外泄的杀气。我想到暗夜里热烈的火,幽蓝的光,一尾绮南花枝头绽放,我在花旁,看花影里隐约透出清冷的身影模糊不清,我便讷讷地想要转他过来看个仔细。却银光一闪。
我蓦地睁眼。
他已经在清理那些尸体。操作娴熟,堪称老练。白色衣衫又沾染了些红色血迹,好似一幅雪景寒梅图。他见我望着他,歉意一笑,“今日,多谢姑娘出手相助。麻烦了。”
我没理他。转身进了屋子。
他居然还喊我“姑娘”,我不是告诉他我叫逢春了吗?落花殆尽始逢春的“逢春”。
易春年看到这里册子就没了……上面小毛笔字写着,“欲知后事,明日请晚。”
完了完了,他老到地觉得,这个手札分明就是个爱慕春满庭且和他有一面之缘的女人自己没事写的青春思情纪念文字,又能有什么真相大揭晓?这下栽了,自己果然被薛蝉衣给坑了……薛蝉衣,真有你的!他此刻懊恼地想满地打滚,于是他狠狠地合上书册,当作薛蝉衣本人压在枕头底下,然后惆怅地裹着被子呼呼大睡去。
第六回
次日晚,依旧是那个时辰,薛蝉衣送上又一本册子,然后不留痕迹地离去。于是易春年又燃起灯火,孜孜不倦地开始拜读……
【浓浓,醉花阴】
“我来吧。”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跟着手上一空。我乖乖地退到一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看那个面容姣好若明月的男子默默地拿过湿漉漉的衣服,拧干,然后专注地晾晒在衣绳上。仿佛他手中的不是衣服,而是一件旷世奇珍。我心叹了声,真想化作他手上的那件珍珠锦缎百褶裙。
两个人同住的日子已有三天,即便是三个昼夜,我都尚未能够习惯这幽静的山凹小竹屋多了这样一个人,一个好看的男人。话不多,却有着绝对细致的温柔。劈柴,担水,现在连往高处里晾晒衣服也要为自己代劳了吗?我一声不吭地静静站在他身后,痴迷地看着他。
春满庭便就在我这醉花阴小住了下来,用他的话说,外面风大雨急,哪比这醉花阴世外桃源还有美人陪伴。添香研墨,风景宜人,况且我日日做的甜品也深得他胃口。
只是,我摆弄琉璃灯的时候,我临摹拓片的时候,我侍弄院子里花草菜果的时候,总能感受到一双清亮的眸子在背后盯着我,待我转过身去,冲他嫣然一笑。却又换他略微尴尬的眼光。有生以来的这十八年,我从没有过好似这段日子里的如此安心与平实。
我知道,他就是我等了那许多年的等待。自他那日白裳素颜,薄唇边勾起一抹淡笑。那般的虚空缥缈,他向我走来。我的心告诉我,这便是了。
火舌吞着夜的静谧,我怔怔地看着那嚣张的金色在漆黑的四处游走,肆虐着沉寂的黑色。金色利剑般劈开夜穹,平地里一声惊雷。我那原本躁动不安的心,陡然就空荡荡了起来,那些燃烧的黑色幕布,焦灼的一切好像原本就是属于我身体里面的东西。我惶恐,恐怖,我歇斯底里地尖声惊叫。
银色的光一闪,照亮了整个竹屋,一袭白衣清影,鬼魅般缓缓地前行。光照亮整个屋子的同时,也闪亮了他的面容。
耳畔响起擂鼓般的轰鸣,贯彻我的耳骨,如洪荒宇宙最初的天雷将这污浊的尘世劈裂。
而我却只是尘世最渺小的一只蝼蚁,那般卑微的存在。我不甘心,亦是不服。
电光火石一刹那,我顾不得许多,如飞身扑火的蛾,一头扎进了他虚空的怀抱。雨打落花般急且猛地坠得他身体与我一道下沉。我微微扬起脸,皱着眉,咬牙切齿地满脸恐怖将他望着。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我,起身抽离不是,继续与我这般僵持着也不是。
蜷着手缩着脚哆嗦着身子,一点一点往他怀里挤,不放过任何一点空间,贪婪地攫取他怀里的那点点温度。手里牢牢攥紧着的是他白色的衣袍,仿如一松手他就会弃我而去,那短暂的温暖便会转成彻骨的寒冷。
“不要走。抱着我。好不好?”所谓名声不过人生短短数十载的浮云,和心底最深的那点寒凉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浩瀚玄黄之间,万物皆为刍狗。便是这般低声下气的不知廉耻,我也认了!
春满庭不会拒绝女人,他依我所言那般抱着我,只是抱着我,静静地,静静地。
我偎依在他的胸膛,可以听见他的均匀有致的呼吸和我的惊魂未定,亦可以感觉到他铿锵有力跳动的一颗心。我数着他的心跳,一下,两下……
半晌,待外面雷声渐小,传来雨点噼里啪啦的声音。我神色方慢慢回复正常。他此时才好奇而不可置信地问我:“你怕打雷?”
我苦笑着点头。春满庭,满庭春华艳灼灼,而你却在这醉花阴与我相遇。
【八月,未央】
白日里我下山一趟,采买了些日常用品,卖盐巴的小贩与我抱怨日子越来越难过,关口严密的如同搜索一只飞蝇。所有男丁都一律扣留检查,便是女的也要拧上脸皮看是否戴了面皮子。
我咋舌这世道的荒唐,那小贩与我挤眉弄眼一顿轻声言语:“据说是为了抓一个叫春什么的刺客!说就是他杀了当今的睿王爷!”
我不动声色听他继续卖弄,“赏金有一万两那么多!一万两的雪花银啊!我若是有那么多钱,谁还贩盐!娶几房媳妇是正经的。”他心思单纯地与我说着自己的梦想,可叹穷他一生也不可能抓住那个叫春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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