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5)
我很得意,这是我第一次下厨,可不能让莫醒醒失望!我脱下累赘的红外套,卷起袖子,穿上那个略有些大的围裙,本小姐要开始啦。
我把冰箱里能拿出来的东西都拿出来了。番茄酱,青椒,鸡蛋,胡萝卜,一点点肉糜。
干面的煮法应该跟方便面差不多吧。我很自信地认为。所以,我倒了满满一锅水,把煤气灶开到最大火,然后开始切青椒丝,我记得青椒里面的籽好像应该去掉。所以我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冲啊冲,冲了好久,才把籽冲干净。又打鸡蛋,我一口气打了三个,越打越上瘾,真看不出来打鸡蛋那么有意思。我哼着Twins的歌,越干越得意。我揭开锅看水开了没有,没想到水只剩原来的一半了,幸亏我聪明放了一整锅。我把一把干面以及切得差强人意的青椒和搅和的鸡蛋一块倒进去——青椒鸡蛋面!我幻想着美味的食物,却突然发现自己忘了放盐,我下意识地放了些盐和味精,就准备揭锅了。
揭开锅,天啊,面变成了棉絮!一大块石头一样的东西,是三块粘连在一起的鸡蛋。我乐观地想,应该是中吃不中看吧,我用筷子夹了一块棉絮一尝——天,竟然有外烂里生的食物!
醒醒在我身后叫我:“可以了吗?”我难为情极了,抱歉地问她:“你家里有方便面吗?我还是给你做方便面吧。”
她什么话也没说,走过来抓起锅,把一锅面都倒进一个巨大的沙锅里。
然后她端着它走到客厅的餐桌前,坐下,对我笑了一下,说:“我要开始吃了。”
我很感动,忘记摘下围裙,在她对面坐下来,幸福地看着她吃。
亲爱的醒醒,你丝毫不嫌弃我做的食物。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你真好。
可是,我越来越发现,似乎有些不对劲,她好像真的很饿,吃得很急。吃了一段时间,就不再用筷子,而是用她的手。她像抓泥巴一样抓那些面,缓缓送进自己嘴巴里。鸡蛋被她抓碎了,塞进嘴里,差点又呕出来,可是她没有一点要停下来喝水的意思。
我走过去拍她的背,说:“醒醒,你慢点,需要水吗?”
她依然埋着头,不理会我,过了10秒,她抬头问我:“还有吗?”
我有些害怕,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这样子吃东西,于是我走过去,把碗拿起来说:“这东西太难吃了,让我们倒掉它们。我想想还可以弄点什么好吃的东西出来给你吃。”
她挣脱开我,直接走进厨房,她左右寻找,只在案台上发现了那碗生的肉糜和胡萝卜。她捧起那碗肉糜就啃,我在她身后尖叫:“醒醒!放下!那是生的!”她好像真的聋了一样,继续啃着,用手去抓那些鲜红的肉,塞进嘴巴里。
我奔过去夺她的碗,她跟我争执,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她的力气会那么大,我怎么夺都没有用,眼睁睁地那点肉糜快被她吃光了。我只好抓着她的胳膊,借着她身体的力气把那碗往桌脚上撞。
我成功了,碗碎了。先是在她的手里碎了一个口子,然后掉在地上,碗在地上砸开了花。她蹲下来,试图去抓地上的残余,我忍住内心的惊痛,拼命按住她的手:“不要,醒醒,这是生的,不能吃。”
“我饿。求你,米砂,求你……”她颤抖着声音,继续在地上盲目地伸手抓着。
“不许,醒醒,不许!”我抓起她的双手,拼命摇着她的身子,眼泪忍不住地喷涌而出,“不许,醒醒,不许,”我用比她更乞求的语气喊道,“求你,不许,不许……”
她挣脱我,却慢慢镇定下来,捂着她的眼睛,全身发抖地蹲到地上。
房门就是在这时候打开的,我抬起头,看到醒醒的爸爸,那一刻,他的表情我或许会记得一生。那么无辜而心酸,那么痛苦而挣扎,那么努力而无奈……种种感情混合在一起,让那张脸变得如此苍老和脆弱。
我扶着醒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在醒醒爸爸的帮助之下,帮醒醒清洗了她的嘴巴,又给她服下胃药。然后,他一把把醒醒背起来,背着醒醒,一步一步迈进阁楼,把她安顿到床上。
醒醒像个闯了祸的小孩子,一句话也不说,很乖很乖地躺在那里。
“我去弄点吃的。”醒醒爸爸说完,下楼去了。
我抱住醒醒单薄的肩,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却比我先开了口:“米砂,对不起,吓到你了,是吗?”
“是的。”我说。
“交替性暴食厌食症,听说过吗?”
我摇摇头。
“我有病。”醒醒说,“我早说过,我是活不长的。”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我没有睡着,看到她从宿舍的床上爬起来拼命喝水的情景,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有些不对,但我没想到,情况会是如此严重。
她伸出苍白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说:“米砂,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痛苦。”
我的心乱七八糟地疼起来,简直要让我不能喘息。于是我抱住她,将亲吻印上她的额头,柔声对她说:“亲爱的醒醒,我们想办法治病,我们一定要把这个病治好。”
“能吗?”她怀疑地说。
“一定能,相信我。”我拼命点头,为了不让她看到我的眼泪,我掩饰地说:“你等着,我下楼去给你弄点水来喝。”
我跑出阁楼,在楼梯上飞快地擦掉眼泪,这才来到楼下。醒醒的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我很愧疚,低声说:“对不起,叔叔。你瞧,我把厨房弄成了这样。”
他坐在沙发上,摇摇头,凝视着正前方墙壁上悬挂的那张巨大的黑白照片。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醒醒母亲生前和她父亲的结婚照。
两个人都穿着军装,眼神明亮,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想,那一定是段甜蜜的时光吧。醒醒妈妈生前,一定和她父亲非常恩爱。在这个小家里,摆着这么大的一张照片,而在米家那么大的别墅里,又何曾有过一张妈妈的照片呢?哪怕只是被藏在相册里。
“米砂,谢谢你。”我正在出神,醒醒爸爸发了话。
“醒醒的病到底怎么回事?”我说,“难道无药可救的吗?”
“她母亲生前就是这样,她遗传了她母亲。”他看着墙上的照片答我。
“既然是病,就没有什么可怕的。是病,就总有治好的那一天啊!”我说,“叔叔,你放心,我们一起想办法,醒醒一定可以好起来。”
“我想请求你一件事。”醒醒爸爸说,“我明天一大早要出差,醒醒一个人在家,我不太放心,你能不能来陪陪她?”
“可以。”我爽快地应允下来。
他看着我,慈祥地说:“醒醒有你这个朋友,真好。”
我朝他微笑:“替醒醒煮点粥吧,我想她会需要。而且,我也饿了哦。”
“好!我去买点菜去!”
“不必了!”我刚要阻止他,他却已经动作迅速地换鞋出门了。
我端着一杯水,又一次走上小阁楼。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她家的小阁楼,站在楼梯下面往上望,就像一把大锁一样,把莫醒醒一个人深深地锁在了上面。
我推开门,莫醒醒把头埋在被子里,眼睛闭着,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的,不过既然她安安静静的,我就不打算惊动她。我走到床前,才发现她的脚踝裸露在外面,冻得通红。我打开柜子前的抽屉,拿出一双厚袜,跪下来替她慢慢套上。
她的房间,跟我的太不一样。在角落里竟然放着一架小小的缝纫机。我慢慢走过去,抚摸那充满锈迹的转轮。这真是一架太古老太古老的缝纫机了。
那套美丽的棉裙就是用它做出来的吗?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如果我以后长大挣了钱,一定要买一个最漂亮最时髦的缝纫机送给莫醒醒。不管那个时候,她还爱不爱做衣服。
我在那块柔软的白色地毯上坐下来,手触摸到软软的羊毛地毯,它好像有些湿。那里面,应该藏着莫醒醒不少的眼泪吧。
就在我刚刚坐下以后,莫醒醒突然睁开了眼睛,她表情痛苦地说:“我想吐。”她刚刚讲完这句话,面部的肌肉就开始抽搐。——再扶她下楼已经来不及了——说不定在楼梯上又会出现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