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12)
“谢谢老师。”我捏着热水袋轻声答。
“莫醒醒,你爸爸的病要紧吗?”
“还好吧。”我说。
“哦。”她朝我挥挥手,“快去吃饭,晚上还要上自习呢。”
小辫子是师大的研究生,虽然我们班上很多同学和家长对小辫子不满意,认为她空有学历没有经验,处理很多事情的时候也欠妥。但其实我也不是那么讨厌她的。我抱着热水袋出了教室,埋着头往宿舍走去,心里实在想不明白蒋蓝为什么肯这么善罢甘休,难道真的是米砾想的办法吗?可是米砾提出的那个交易条件,我怎么想也觉得不可思议。
路理本来就不是我的,难道不是吗?
只是为什么,我心里还是会因为这个莫须有的假设的条件感到有些酸酸的呢?
我没有心思吃饭,回宿舍坐了一会儿,只喝了一小杯水,就抱着晚自休的书往教室走。刚下楼就接到许琳的电话,她对我说:“醒醒,你爸爸可能要在医院住一阵子。”
“他怎么了?”我的心跳得飞快。
“胃和肝都有问题。”许琳说,“要等医院的确诊。”
我在校园的柏树下站住了,几乎再也迈不动我的步子。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被几个女生围着。那些女生好像是高一的,穿着背后画着花纹的校服,唧唧喳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看到我,赶紧大步跑到我面前,用埋怨的语气对我说:“怎么穿这么少?”
“不冷。”我说。
“周末我陪你去看莫叔叔。”他说,“你别多想,他身体那么好,不会有什么事的。”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吃饭了吗?”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
他很高兴地说:“有好消息告诉你呢。天中要参评五星级学校,我的音乐剧《蓝色理想》又要再演一次,我跟学校说了,准备把米砂和许老师都请回来助阵。”
“真的?”我说,“那米砂会常常来天中?”
他点点头说:“你们两个好朋友又可以常见面了。”
这真是个不错的消息,不是吗?只是……
他看出我的犹豫,继续说:“这次我在剧本上做了修改,蒋蓝那个角色不要了,增强音乐的部分,米砂创作了新歌,很不错的,我想应该可以用得上。”
我想起米砂给我发的短信息,于是问他:“那歌你听过了吗?”
他笑了:“米砂说要保密,我可不能随便爆料。”
“好吧。”我说,“我去上晚自习啦。”
“我送你。”他走到我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拒绝他。这一天,他穿了一件很特别的蓝色上衣,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但是那个牌子的英文开头字母居然是“MXX”,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牌子呢?我一路都在想,很想问问他,却最终没有。这一次又和他一起成为校园的焦点,奇怪的是我没有觉得别扭,竟有从来没有过的自豪感从心底升起。
那几天的课,我都上得很恍惚,心里充斥着各种古里古怪的想法,有关许多人的。周四的晚上,我逃了晚自修去医院看他。外面刮着大风,我从出租车上走下来的时候差点被风吹倒。天气实在是太冷,冬天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来了。我的腹部又开始有些痛,但我能忍耐。住院部大楼的电梯永远挤满了人,我选择了楼梯。待我拐进窄小的安全出口楼梯时,在暗暗的灯光下,我却听到有人有些颤抖的声音。
“我会替他办转院手续。”
“一定要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设备,对……”她还在说着,我侧耳倾听,才在楼梯拐角的地方看到一个正在打电话的背影。
那件黑色大衣我认得,她是许琳。
哦,我的天,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我走到她身后站住,想再听仔细些,她的电话却讲完了。等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她脸上的泪水吓住了我。她是那样优雅镇定的一个女人,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见她哭过。她把手机放进大衣口袋,伸出手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印象中,这是第一次和一个年长的女人有过拥抱,也是我和她之间的第一个拥抱,早早在我生命里退席的那个角色,她似乎从未抱过我,即使抱过,我也不曾记得。我的泪水在她的手接触到我身体的时候就已经喷涌而出。我之前对她的那些戒备和怨恨,似乎随着这个拥抱的发生而倏忽消遁了。她抱我抱的如此用力甚至有些颤抖,我的四肢因为紧张而僵硬,但我却能感受到它的耐人寻味,她似乎在把她对一切的珍惜传递给我,让我不由得想起一个词语:相依为命。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语瞬间就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击中了我,让我觉得我似乎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过了良久,她才放开我,擦掉我的泪说:“好了,不哭了,我们进去看看他。”
我不敢问许琳任何,我是如此的胆小懦弱,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在他病房外站了十分钟后,我终于稳定情绪走了进去。他正半坐在床上看一本杂志,桌上摆着一瓶新鲜的百合花,不知是谁送的。见了我,不高兴地说:“怎么不上课?”
许琳的脚步声跟着我进来,她替我打圆场:“是我让她来的。”
他有些生气:“生个小病,又是这个,又是那个,大张旗鼓的干什么呢?”但事实上,我觉得他还是有些开心甚至有些受用的。因为这场病,把许琳又送回了他的身边。
“你陪陪爸爸吧,”许琳拍拍我的肩说,“我得去趟超市。”
我坐在他床边的小凳子上,发现许琳给他买了梨。梨是他最爱的水果。他总爱把它削成一块一块的,仔细用牙签扎好,一边看报纸一边吃,还让我陪他一起吃。我走过去,把梨放在桌上,默默拿出一个给他削。
他问我:“我得了什么病?”
“也就是胃炎吧。”我眼皮也不抬一下,继续削皮。
“醒醒,告诉我实话。”他平缓地说。
我抬起头说:“不然你以为你得了什么病?”
我把梨递给他,他脸色灰白,靠着靠枕,捂着自己的肚子说:“醒醒,你告诉爸爸实话。爸爸活了四十多年了,不是老糊涂。如果是绝症,你告诉我,我能接受。我们相依为命,又没有其他亲人,你有什么好顾忌的呢?早点告诉我,我也好……把你的事安排一下。省得哪一天我走得无声无息,连安排你都来不及……”
“爸爸!”我再也不能控制,大喊一声,把手上的梨塞到他手上,站起来说:“你不要再胡说了!”
我迈着碎碎的步子,摇摇晃晃走出了病房,带上了门,独自靠在门框上擦眼泪。来来往往的护士和医生都不看我,也许他们看到了,但是迅速转移了目光。生死对医院这样的地方来说,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实在甚为平常。
但对这个只有两个人组成的家来说,病症也许就意味着毁灭一切。
我双腿发软,头脑空白,渐渐无力支持地蹲在了地上。我知道,不能给他看到我的泪水,否则,他更会往坏处想。更何况,现在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兴许只是一场虚惊呢?想到这里,我迅速擦掉自己的泪水,跑到卫生间里,开大水龙头,把双手冲得湿湿的,又跨着大步走进病房,我走到他身边,掏出一包面纸,夸张地擦着自己的手背,笑着对他说:“医院的厕所味道真不好闻!”
我看到他缓慢地把梨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像个疑心很重的叛徒。
“不要喝酒了。”我说。
他想了一下,很郑重地答我说:“好。”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说,“学校里那个诬陷我偷钱的同学已经自己招认了,我不会再有麻烦了。”
“哦。”他把头抬起来,话中有话地说,“这酒真是不能喝。”
我笑。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噢,那些不愉快的经历,都忘掉吧。让我们各自都有机会,做一个新的自己,重新开始,重装系统,重拾信心,重归于好,一切宛如新生。
上帝啊,一定可以的,是吗?
(9)
冬天终于来了。这个冬天的雨出奇的多,从他病房的窗口看出去,天总是灰色的。我趁着体育课的时间到医院去看望他。他精神一般,却还是铿锵有力地埋怨我说:“下次不许再逃课,放心,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