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12)

“什么话!”许琳嗔怪地骂他,给他削了一个梨,可是他吃不下。许琳把它递给我,我也摇摇头,于是,梨被放到了桌上,慢慢变得枯黄,难看。

“不吃梨了。”他喃喃地说,“还是苹果好,平平安安。”

说完这句无厘头的话,他就歪过头去睡着了。

在他睡着后五分钟左右,有人来看望他。那是一个很帅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考究的黑中带些紫色的风衣和有些笨拙的翻皮皮鞋。他推门而入,只带有一束百合。许琳看着来人,很惊讶地站起来说:“你怎么来了?”

他微笑,做个手势,示意不要吵醒他。他的朋友并不多,原来单位上的朋友自他辞职后就很少联系,现在来往的大都是利益相关的生意人,所以自他生病后,其实来看望他的人非常有限。我更不知道,他竟有如此特别的朋友。

“醒醒,叫江叔叔。”许琳吩咐我。

“江叔叔。”我喊,他的眼光却像着了魔般在我脸上定住,过了好半天才说:“这就是醒醒?”

我点点头。被一个大人这样看还是第一次,脸红的绝症又犯了,无可拯救。

他放下手中的花,用两只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说:“我上一次见你,你还是一个小婴儿。”

是吗?那他一定是白然和爸爸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可是,我怎么感觉我在哪里见过他?

“你快去上学吧。”许琳说,“不然你爸醒了还看到你该不高兴了。”

我点点头往外走,却感觉他的目光一直目送着我。那目光意味深长,让我感觉不安。我总是这样,仿佛是一种可悲的天性,拥有许多不该拥有的第六感,徒增烦恼。

我回到学校的时候晚自修已经开始了。我经过一家小吃店,停下了我的脚步。事实上,我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我的蛋白质粉早就吃光了,唯一可以补充进食不足的来源也断了,但我也没有跟他提。他的病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我不是不清楚。

我还清楚的是,在这样艰难的时刻,我不能没有一个好身体。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可以24小时不睡觉不吃饭,陪在他身旁,只恨我不是铁人。十八年来,都是我需要他,麻烦他,惹他生气,现在终于轮到他需要我。我不能垮下,一定不能。

必须吃东西。我带着这样坚定的决心,在小吃店买了两个热热的粽子,一张鸡蛋饼,两个五香蛋。我害怕自己又克制不住食欲,只敢买了这么一点点。

我提着充满温度的食物,匆匆忙忙的去到了老地方,通往小剧场的假山后面。我曾经在那里吃下过两大袋的食物,那里是安全的,我知道。

虽然吃东西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但现在我不饿,我得逼自己吃东西,这让我不得不谨慎一些,以免被人看了笑话。我永远都不会忘掉白然和西红柿搏斗的场景,我希望我能够比她好运一些。

假山后面一片漆黑,因为背着光,所以也很寒冷,不是情侣们冬天约会的好选择。所以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场所。

我蹲下身子,在月光下凝视我摊放在面前冰凉的食物。已经是冬天,再热的食物也很快就会冷掉;我的手一直缩在袖子里,我要让它们暖和起来,这样我才能顺利地剥掉鸡蛋的壳。我暖了很久的手,直到我确信它们已经够暖的了,可我还是没有把它们取出来。

因为我一直大口大口咽着从胃部泛起的酸水,但我咽得越凶,酸水就越在我口腔里泛滥;只要我一告诉自己:莫醒醒,你要把它们吃下去。必须吃,一定要吃!可是我越这么想越没有食欲,相反,一股翻江倒海的感受顷刻传达到我的脑海里,面对着鸡蛋,我竟然想起了我最反感的贝类海鲜,它们张着嘴吐着泡沫的样子;我想起了漂浮在海里的死鱼眼睛,想起了那些生泥鳅和泛着一股恶臭的鸡血……我不懂为什么,尽管从来没有吃这些食物的体验,可是每次当我无法进食,面前的食物都仿佛是由这些又腥又臭的脏东西做成的,只要我吃掉它们,立刻就会在身体里长出各种面目可憎的虫子来,它们会啃食我的组织和皮肤,让我痛苦地死掉。

这种想法越来越逼真,直到我出现幻觉,鸡蛋长着腿,变成了巨大的条形蠕虫,朝我奔跑来。我再也没有办法放任自己,我伸出左手用力地卡住自己的脖子,右手则伸出去摸那个鸡蛋,蛋壳轻而易举被我捏碎,可我管不了那么多,因为扼着喉咙,我可以条件反射地张着嘴,我把连着蛋壳的鸡蛋塞进张开的嘴里,可是却怎么也塞不进去。

就在我预备用拳头把一半堵着嘴巴的食物顶进口腔的时候,我的两只手同时被一个人拉开。因为呛了一口,我不由自主地吐掉口中碎掉的蛋壳,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那个拉开我手的人也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他窸窸窣窣动了一阵,一阵火光亮了起来。他把亮着的打火机放在自己的脸旁边,也照亮了我的脸。他粗声粗气地问我:“莫醒醒,你在做什么?”

是,是米砾!他什么时候在这里的,难道刚才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了吗?我大惊,一把推开他,几乎要跌跤,他伸出胳膊灵活地扶住我。

“瞧你连站都站不稳了,你饿了吗?”他问我。

我想走,他却一把拉住我说:“我替你摆平了蒋蓝,你到现在都没有谢谢我噢。”

“谢谢。”我说,“不过今天的事,麻烦你不要告诉米砂,好吗?”

“好的!”他痛快地说,“我家米二估计最近也没空管你,听说这次天中评五星高中,她也要来友情演出了,就是他们上次那个剧,你知道么?”

噢,是的,我听说了。

“她又可以跟她的路理王子在一起了,好像还为此专门写了一首新歌,没事就唱来唱去的,貌似不错哦。”

“嗯。”我说。

米砾观察着我的表情,当着我的面又一次熟练地点燃一根烟,缓缓吐出一阵烟雾,说:“但是,你为什么要吃鸡蛋壳呢?”

我没有说话。这时忽然刮过一阵风,他手中的烟头狠狠地发亮,又微弱地变成暗红。

“厌食症?”他问。

我靠在假山上,感觉就要被他逼出眼泪,他却忽然递给我一根烟说:“要不试试这个,兴许能让你舒服些。”

鬼使神差地,我接过了他的烟。

他拿出打火机来,替我把烟点燃,笑着问我说:“抽过没?”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这的确是我第一次吸烟,但是并没有想像中的咳嗽,我对香烟也不懂,不知道他给我的什么牌子的,不过烟味很淡,淡到如果不仔细品,就根本感觉不到。我很顺利地抽完了它。奇怪的是,我好像真的镇定了很多。而且,我开始感觉到有些饿了,我弯下腰,从地上的塑料袋里拿起一个粽子,剥掉苇叶,像个正常人一样吃掉了它。

米砾也靠在假山上,用他的球鞋尖点了点地面,对我说:“莫醒醒,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会不会忽然很想很想一个人?”

“不会。”我说。一面说一面思考着是不是应该再吃点什么。

“你撒谎。”他说,“你们女生比男生更变态。”

“你在想蒋蓝吗?”我问他。众所周知,他曾经是蒋蓝最忠实的追求者。我还记得他额头上的字母:“ILJL”,虽然高一的那些日子好像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可是我真的记得很清楚,像是刚刚发生在昨天。

“蒙小妍初中是什么样子?”他忽然问我。

我努力地想,才终于想起一些来。她在班上好像并不是那种很起眼的女生,只记得她那时座位和蒋蓝挨得很近,因此也常常被她欺负,体育课考跳远的时候,曾经被蒋蓝整个推进大沙坑里,灌了一身的沙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的外号应该是“胖婆”才对。

“蒙,小,妍。”米砾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她。”

我惊讶地看着他。虽然暑假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他和蒙小妍在一起,可是我压根也没想到,原来他早已经换了心上人。

“没听清楚吗?”他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蒙小妍,我,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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