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12)
我愣在那里。
抢救室的灯忽然就灭了。
我仍然靠着墙站着,反覆回忆着许琳刚才讲的话。那句我发誓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却仍然确定无疑的话:
“路理就是当年被白然救下的那个孩子。”
在我活着的这些年里,我曾无数次地恍然大悟过。
我妈妈是一个英雄,原来如此。
我是因为英雄的妈妈才能上的重点初中,原来如此。
没有美丽的光环,我依然能考上自己心仪的高中,原来如此。
阿布喜欢我,原来如此。
许琳和爸爸相爱,原来如此。
米砂喜欢的是路理,原来如此。
米砂和我一样没有妈妈,原来如此。
白然早就不想活下去,原来如此。
江辛就是妈妈的那个男人,原来如此。
可是现在,我却多么不愿意相信:路理对莫醒醒这样好,只是为了报答她母亲当年的救命恩情,原来,如此。
多么可恨的原来如此,多么伤害的原来如此,多么狠毒的欺骗,多么狰狞的事实。我宁愿死掉也不会愿意原来如此。
恍若爱情的这一切,原来只是在还恩。原来,如此。
我的大脑无法思考,只能仍然站在那里,手术室的门开了,江辛和许琳快跑着迎上去询问医生状况。没有一个人看到我。
我从打开的门缝里看进去,看到一些护工和医生忙着收拾各种医疗器械,像拆除零件一样把它们从他的身体上摘下,两个戴着口罩的年轻护士各拎起他胸前的白布的一个角,轻轻盖上了他的面孔。
许琳撞开门口的医生绝望地扑进屋里,她一边跑一边大喊爸爸的名字:“不要,莫晖!”
那一瞬间,我宁愿失聪,瞎掉,变成一个废人,我宁愿丧失所有的知觉和明白真相的能力,来抗拒那个横冲直撞地闯进我的脑袋里的想法——
爸爸走了。
我管不住自己瑟瑟发抖的双腿,奔向那个白色的单薄的床位。
可是我还没有走到他身边时我就跪在了地上。我抓着一个不锈钢床脚,扬起头向上看,那块因为被无数次浆洗而发硬的白布轻轻罩住他的躯体,像罩着一件可怕的礼物。我看不到他的脸,看不到他泛白的鬓角,看不到他一笑就会变得皱皱的鼻子,看不到他因为醉酒而张大的脸部毛孔,看不到他流汗时的背,失神时的双眼,像孩子一样低头讨酒喝的样子。
听不到他一个人沙哑的歌声,听不到他的红烧鱼下锅时吱吱的声音,听不到他的吼声和哭声,听不到他诚恳的说:“爸爸错了。”
我想,我再也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最爱我的人,也许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执著爱着我,只是爱的那样简单和笨拙的人,走了。
年轻时就失去妻子的他,像一株杂草一样不起眼的生命,就这样被连根拔起,飘散在风里,什么也没有带走。
我的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那一刻,除了随他而去,我什么也不想。
许琳不顾江辛的拉扯,把我一把抱进怀里,号啕大哭。护士们推着移动的床位缓缓走出抢救室的大门。
我挣脱开她紧紧的怀抱,冲出门外,却看到路理和米砂,这对可人儿穿着盛装,脸上闪耀的妆容还没有卸去,仿佛来赶赴一场华丽的盛会。
米砂见状就明白了一切,她捂着自己的嘴巴,过来抱我。
可我闪了一下身子,躲开了她。
路理也过来假惺惺地拉我的胳膊,架着我的胳膊。
我看向前方,那个冰凉的推车果然越推越远,渐渐消失在前方。仿佛最后的一簇蓝色火光,微弱地熄灭在走廊的尽头。
尽头,冷漠的尽头。
是到了尽头。
我发疯一般奋力挣脱开路理有力的双手,拔腿就跑,我拼尽全力,在许琳绝望的哭声里,在米砂的尖叫声里,在所有人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向医院的大门口跑去。
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去死。
像白然一样死在车轮下,让无数辆汽车狠狠轧过我的身体,给我最刻骨铭心的疼痛,给我最痛快淋漓的解脱。
因为,我不知道,这个充满谎言和折磨的世界里,除了丑陋的真相,还会有什么?
都是假的,假的。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人值得我流连了。
莫醒醒,本就永远不应该醒来。
白然,谢谢你,你给了我一个多么恰当的名字,我爱你。
我爱这个世界。
只是,我必须要消失。
我站在医院门口的大路上,车来车往,平时尖利的嗽叭声此时像动人的音乐。我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亲眼见过的一幕,想起曾经在我生命里挥之不去的和她梦里的相逢。想起她在殷红若玫瑰丛的血泊中对我微笑。她身后的大雪,就在此时间纷纷落下。大雪是柔软的鹅毛,不一会就盖住了她微笑的眉眼,盖住了她削瘦若果仁的面容,盖住了她风干的身体,就好像要把她变消失一样。
我终于明白了这个梦的诏示,那个陌生的女孩子,我和她原来有着相同的命运,只是时间和空间稍有不同。
如果我睡着了,请不要叫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