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12)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起。
许琳正好拉门出去,我听到她用一种惊讶的声音在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抬起头来,看到许琳已经走回来,提着两大包东西正往桌子上放。那么大的两大包东西放在小小的茶几上,好像要把茶几压断。跟在她后面的人,是他。
他换了一套衣服,咖啡色的衬衣外罩着条纹毛衣,脚上也不再是那双笨重的翻毛皮鞋,而是爸爸灰色的旧拖鞋。
“醒醒,江伯伯来看你了。”许琳说。
“噢。”我“噢”完这一声后就飞快地站起身来。我真的不想见到他,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从这个地方消失,逃到我的阁楼上去。
“醒醒。”
我的脚刚踏上向上的楼梯,他就喊我。
我装作没听见。
我飞快地上了楼。把小阁楼的门重重地关了起来,我希望他能知趣,知道在这里,他是很不受欢迎的,非常非常的不受欢迎!
我用棉花球把耳朵堵起来,逼自己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睡觉。
棉花球只塞了一会就又被我从耳朵里扯了出来。其实我很想听一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却什么也听不到。不过一会,我就听到门拉上的声音。
我想他是走了。他总算是发现,其实我根本就不欢迎他,这个家根本就不欢迎他了吧。
许琳似乎也跟着走了,因为我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躺在床上一动也没动,只是觉得很累。
不知何时,我睡着了。我又做了一个短短的梦,梦到一个旋转的沙漏,就和米砂送我的那个一样,只是里面的沙子是绿色的。它倾斜着,一个角立在地面,不停的旋转,在雨水里旋转。
第二天早上背了书包下楼,发现他买的东西还放在我家客厅里。我根本没有兴趣看看他送我的到底是什么。出门的时候,我一只手拎起一袋,把它们一直拎到楼下,扔进了小区门口那个肮脏的大垃圾箱。
天气有些凉,我忘了带伞,也忘了穿厚的外套。好在雨水暂时停住了,我走过寒风凛冽的大街,上了气味难闻的公交车,往学校而去。早晨的公车还是一如既往的拥挤,但不知道为何,这种拥挤反而让我觉得安全。一个害怕孤单的人一直孤单,她该如何才能够回归人群?我望向窗外,冷雨在车窗上留下的痕迹还没有退去,一道又一道,把窗外的世界割的支离破碎。
我一直都记得高一时在女子剧团里,许琳曾对我们讲,一个哲人说:生命天生是场悲剧,或者就是为了对抗生命意义本身的虚无。那时我不是很信,现在才发现这多么准确。既然生命是一辆终究奔向无果的列车,我为何不趁早打开车窗,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来提前迎接那场终究会抵达的黑暗的睡眠呢?
我发现原来我真有这样一个好名字:莫醒醒。这是白然起的,只因我一生下来并不是嘹亮哭泣,而是沉沉睡着,不愿醒来。或许,我就是应该这样睡一辈子的。不需要醒来,不需要食物地,睡一辈子。
2006年十二月的某天,莫醒醒坐在5路公车最后一排的最左侧位置上,掩面而泣,只因为她忽然发现,她所活的这短短十八年,原来都是一场空,谁也不会给予补偿。
那一天的课,依旧上得恍惚。路理没跟我联系,米砂也没有。看来他们的排练,真的很忙呢。每一次拿书本,我都会触碰到书包里的那个小盒子。是的,那是我必须在今天送出去的祝福。
他的生日。多么让人安慰的日子。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发一条短信给路理:“我5点半来男生宿舍楼下等你,可以吗。”
他一定很忙,过了半小时才回:“好。”
这一天天空中的云层压得特别低,几乎没有日光。偌大的天中校园像一个灰色的旧教堂一样沉闷,只有男生宿舍楼前的那排梅树结出了弱小的花骨朵,在寒风中微微的颤抖。
我背着书包裹着围巾戴着手套站在男生宿舍楼下,仰着脖子望向楼顶。
那里是他的宿舍。
实际上5点我就到了。冬天的5点半,天已经快黑了,冷风一阵比一阵强烈。
我情不自禁地跺了跺得麻木的双脚,还是不愿走到里面的走廊里去等他。我只是想被冷风好好吹一吹,吹一吹我一片空白的大脑,最好能把我一直唐突跳动的心脏吹得走慢些。
“喂!”他打了一把伞出来,遮着我的头顶惊讶地看着我说:“你等了多久了?”
“没,”我慌里慌张地撒谎,“刚到。”
“你没发现下雪了吗?”
我扬起头,这才发现果然,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居然在12月份就迫不及待地降落,是想把整座城市都带入冬眠吗?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我居然一点也不知道,真是不敢置信。
“提前来了应该通知我,或者,我去找你。”他靠近我,把伞罩住我整个身体,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哦,他在担心我。他在担心我不是吗?我的眼眶居然这么轻易就湿了,差一点掉泪。我恨我自己的敏感,是的,这让人绝望的敏感,唯有它才能解释我流泪的原因。我后退一步,迅速拉开书包拉链,把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小盒子取出来。
可是拉开书包拉链那一瞬间,他送我的暖水袋却不偏不倚斜斜地从书包口子里滑了出来,掉在地上,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我慌忙弯下腰去捡,他也同时低下头,先我一步把它捡了起来。他把伞给我,同时接过我的书包,拍拍绒毛暖水壶上的碎雪,把它放了进去才还给我。
他熟练地做着这一切,干净利落,不露痕迹。我常常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从来都不出错?至少他在我的面前,从没有做过一件傻事,也没有说过一句错话。我想,他在别人面前也是一样的吧。我终于有些能够理解为什么女生们都会对他如此趋之若骛,就因为他永远妥帖,永远周到,永远不会让谁失望。身边那些浮躁的男生们,没有任何理由不黯然失色。
我不知陷入沉思多久才缓过神来,看他一眼,他却在看我手中的盒子。我连忙把盒子递过去,对他轻轻地说了声:“生日快乐。”
他恍然大悟的笑了,拍拍后脑勺说:“哈哈,我居然忘了。”
“打开看看吧。”我说,可是一说完这句话,心就再一次抑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会喜欢吗?他会猜出是我做的吗?会不会有线头断了,被他看出做的并不好?
他当面打开,惊喜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把领结从中间拎起来,说:“好精致的礼物。”
转而他又严肃地蹙眉:“是不是花了很多钱?”
我的心忽而盛满骄傲,像盛满露水的花,颤颤巍巍,难以自持,不由自主地说:“是我做的。”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居然有些嗲。我从来没在谁面前发出过这样的音调,真想打自己一个耳光。
“哦?”他在自己衬里的棉衬衣领口比划了一下,赞许地说:“谢谢你,手真巧。”
“没。”我只发一个字,声音也很小。
“一起去吃饭?”他鼓动我,“送我这么好看的礼物,一定要请你吃饭才行。”
“今晚你们不用排练吗?”我问。
“排练也得先吃饭。”他说着,就不由分说拉着我的胳膊,往食堂的方向走。
在这个大雪漫天的晚上,我们撑着同一把伞,向着灯火通明的食堂走去。我可以听到雪花落在伞上的声音,他呼吸的声音,甚至心跳的声音。
他替我背着书包,把我送他的礼物紧紧握在手里。一切都很宁静,好像我的脚步再迈快些,时光就会消失一样。
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是米砂的短信。
我没有打开来看它,令我自己也没想到的是,我居然慌乱地按了关机。
我不知道,在这个时候我究竟在害怕什么抑或逃避什么,我居然像撒了谎的孩子似的不敢面对家长。
我只知道,我希望这条路能够无限延长,再延长,一直通到云端去。
(11)
我始终无心向学,可全市联考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了。
全市联考相当于期末考试,天中最为重视,照例会给一周的时间在教室自习。天中的好学生们都学得走火入魔,伍优更是每天都带着风油精上课放学,宿舍里也全是那种使人晕晕的味道,不过却没有人对她嚷。因为蒋蓝又走了。这次她什么也没收拾,连书包和自己最钟爱的名牌化妆品都没有拿,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米砂的床铺又恢复了安静,宿舍里的生活又开始乏味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