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12)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我说。

这一回是他没理我,他只是用一种很深奥的眼光看了看我,然后指了指地上的东西说:“冬天不要吃冷的食物,这样会对你的胃不好。”说完,他就飞快地走掉了。

我想起米砾点烟的那个动作,皱着眉头,用一只手护着跳跃的火苗,深深地吸一口烟,姿势寂寞而疲惫,像极了一个孤独漂泊的异乡人。我又想起那一夜,他喝了很多酒,从窗户爬进我的宿舍,趴到我身上来,喊着蒋蓝的名字。我挣扎,他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我摸起枕头边的剪刀,他过来抢,我失手将剪刀捅入他的身体,鲜血顷刻间就涌了出来,可是他竟然没哭,也没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竟然感觉他在笑。

就是这个人,我曾经差点杀死他。

我以为他会恨我一辈子,可是他却给我烟抽,用他的围巾替我擦掉那些侮辱我的话。他是我最亲爱的米砂的亲哥哥。

我琢磨不透他,但其实,我也从来就没有恨过他,真的。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大脑像一个失控的机器不停地旋转,好像十七年来,我思考的问题从来都没有那么多那么复杂过,那些复杂的思想深深地捆绑以及伤害了我,以至于我第二天早上去上早读课的时候,像一个呆滞的木偶。

“莫醒醒,你又不吃早饭吗?”伍优捧着面包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问我。

我摇摇头。除了昨晚的那个冷掉的粽子,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

“你的脸色可不好看哦,看看路理王子会不会给你送点好吃的来。”她把面包大口大口的塞进她的嘴里,朝我眨了眨眼,八卦地说。

我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看,还好,他不在。

可是,我心里却又好像无端地缺了一块,怎么都无法拼凑成完全。

因为几日没有进食以及睡眠严重不足,那一天,我晕倒在上午的体育课上。那天是练往返跑,我正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跟老师请假,然后我就听到自己的头部和地面接触时发出的响亮的“咚”一声之后,我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他。那个姓江的男人。

他坐在我的床边,正在研究我的病历,见我睁开眼,起身问我说:“要喝点水吗?”

我朝他摇摇头。

“交替性厌食暴食症?”他把病历放下,俯身看着我说,“醒醒,我们得想办法治好它,你说是不是?”

对于陌生人,我最大的武器就是沉默,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直到他对我说:“过两天你爸爸就转到省里的医院去了,你也一起去,把病治好了我们再回来读书,你看怎样?”

“你是我爸爸的朋友吗?”我问他。

他想了一下说:“准确地说,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冲我笑了,说:“你跟你妈妈长得真像。”

他的笑容让我感到非常的熟悉,我忽然想起白然的那些信,还有那张发黄的照片,脑子电光火闪之后,轰的一下就炸掉了,没有思想了。

我努力镇定自己,问他说:“你姓江?”

他点点头。

“你叫江辛?”

他又笑了:“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倒回床上,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是他,竟然是他。我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从没想过今生今世会见到这个凶手,他杀死了白然,杀死了我和爸爸的幸福,事到如今,他还来干什么?看我家破人亡仰天大笑么?!我很想从床上跳起来,给他两耳光,再勒住他的脖子,掐死他,掐死他!但是我不敢,我只是把我的身子紧紧地缩在医院病床的被子里,咬着牙,悄悄地,无声的哭了。

(10)

我只在医院住了一天就回了家。

每年我都会因为我的病而住几次院,我早已经习惯。遵照医生的嘱咐,我要在家休息两天。这正合我的心意,因为我根本不想回学校上课。我是需要好好休息,而且,我看着我书桌上那个小小的台历上划的那个小小的红圈想,我要好好利用这两天的时间来做一件我想了很久很久的事情。

那就是,做好那个领结。

因为,他的生日快到了。

他从没告诉过我他的生日,我也是无意中得知,然后就在日历上做了个记号。我曾记得哪本针织书上讲过领结的做法,于是开始翻箱倒柜,找了一上午才找到,拍拍纸页,一层薄薄的灰尘在空气里腾飞起来。哦,我已经多久没碰针线了呢?布料倒不必操心,我早就思忖好,去年他去周庄旅游,回来给我带了真丝手帕做礼物,手帕是黑色的,只是在边角上绣着一两朵花,自然可以好好利用。

我几乎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做那个领结,已近黄昏时,我去楼下用热水把它洗过一遍,再晾起来。第二天清晨我就起床,用家里的旧熨斗小心翼翼熨平那个已经阴干的领结。

我用双手托住仍然带着热气的领结,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细细端详它。它像一个新生的黑蝴蝶,只是暂时栖息在我的手掌心里,仿佛我一不在意,它就要飞出窗去。我情不自禁地把软软的领结握在手心里,去我的房间里,找一个可以用来装它的小盒子。

手机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是米砂,我手忙脚乱地接听。

“哈哈哈,你猜猜我在哪?”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得意,像一块金黄的脆薯饼,让人突然有了幸福的食欲。

“天中?”我也配合她。

“是!”她重重的说,“中午一起吃饭?我正在去剧场的路上,我们要在那里排练。”

“可是,”我说,“我不在学校。”

“那你在哪里?”她惊慌地说,“你怎么了?难道你又病了吗?要不要我过去看你?”

“没事。”我说,“我明天就来学校了,不用来看我了。你把戏排练好就对了。”

“好,”她温柔地说,“一定排好,一定不给你丢脸。”

挂了电话,我猜想米砂的心情,很为她高兴。总有一天,米砂一定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这一点我从来都不曾怀疑。

晚上的时候,许琳过来替我做饭。她真的很能干,只用十几分钟就做好了三菜一汤,居然还有一盆小元宵。

她替我盛元宵。我有些歉疚地说:“其实我订外卖就可以了。”

“就怕你其实根本没食欲,不是吗?”她把小元宵放在我面前,说:“你尝一尝它。”

我老实地说:“可我吃不下。”

“你宁愿输葡萄糖,也不愿意吃东西。”她用一种心疼的眼神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眼神,只能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小元宵发愣。

“这是我老家有名的桂花元宵。”她说,“桂花馅的小元宵,咬一口满齿的香。你不尝尝太可惜了。”她像哄小孩一样哄我,我不能继续无动于衷,只好拿起汤勺舀了几粒塞进牙齿缝里。

果然是香。我又吃了几粒。

她松了口气,用胳膊撑着脑袋看我吃东西,说:“你吃完之后上楼休息,晚上需要我过来陪你吗?”

“你去陪我爸爸吧,我不要紧。”我抬起头看她,才发现她今天居然没有化妆——也许她自从回来之后就不化妆了,只是我一直没发现,她有了眼袋,还有些鱼尾纹,不像从前那样漂亮,取而代之的是很深的疲惫。

我知道她一定很累很累。

“你要注意休息。”我看着她说。

她笑容可掬:“我不要紧。”

我主动保证:“我会吃完东西,然后把碗洗掉。睡了一个上午,头都晕了呢。”

她想了想说:“好,那我先去医院了。”

我目送着她往她往外走的背影,禁不住说了句:“等他病好了,和他结婚好吗?”

她停顿住了,转过身看着我,迟疑地问:“醒醒你说什么?”

我大声地重复:“等他病好了,和他结婚好吗?”

这一回她一定听清了,她微笑着,动容地问我:“你愿意吗?”

“愿意。”我飞速说完这句话,就埋下头大口大口吃元宵。

我什么时候有过不愿意呢?自从他卧病之后,每天每夜我都只恨自己没有一手成全他们的幸福。我只恨过去不能重来,在他把自己喝伤之前,就让他有一个完整的家,或许现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我不敢再看许琳,只能把泪水流进余温尚存的元宵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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