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鸟
可见实践出真知,在此之前你可没有这么现实,因为你在下着大雨的夜里把我从床上拖起来,说趁着雨雾我们一定可以逃出生天,确实要升天了,我们走了大半夜竟然走到了你寄宿制的学校外面,然后你就迷了路,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了。
为了方便管理学生,那寄宿制的校舍是建在一个相当荒僻的地方。天快要亮的时候,雨小了一些,我们又走了很久,才走回家。回去之后我就病倒了。一直烧了两天两夜,差点儿没烧成肺炎。
为此你懊悔了很久,非常自责地对我忏悔,下次雨夜出逃一定要多带点儿衣裳。但我提醒你,根本不用雨夜出逃,因为我们只要避开老张。
除了他,谁还管我们死活?
但这话,我没对你说,否则你一定认为我叛变。在你心里,我一直是你坚定的后盾和忠贞的盟友,因为每当你愤愤然地说到老张的不好,我都要十分配合地在一旁做咬牙切齿状。那时候,我们是彼此唯一的玩伴,当然会格外珍视。
所以即便我并不十分认同你的这个“非常完美的计划”,但我还是拎着书包和他一起跳出了学校的围墙。但我们总不能这样不带一分钱地上路,所以我决定先回一趟家,取出我压在床底下的二十块钱。
然后我们就一路跑着去了久河外面的铁路旁,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线一直走下去。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或许我们还可以看见那叫站台的鬼东西,但是我们走了很远之后,出现了三条铁路的分支,我看看你,不知该走向哪个方向,后来你要我们一直沿着左边的铁路走下去,但走到下午,我们就看到了铁路的尽头。那不过是条废弃的车道而已。
这次出逃失败之后,你再没提过任何创意。但后来的你对我说,你想你明白了,我并不是你的盟友,因为我总是会带你走错误的方向,引导你做错误的选择,而你,便永远也无法离开久河。你的心中充满了对老张的恨,也充满了对我的怨。
但我能做些什么呢?如果我真的带你一起离开久河了,我们还能否活下去呢。那种孤单和失去的苦痛,我宁愿你从来没有体会过。
现在我想去阳台上抽根烟。
外面似乎有些下雨的迹象,我于是掐灭了烟,关上了窗户,与此同时,我的心里也显得镇定了许多。
当你意识到,我不愿也不会和你一起离开久河之后,你开始总是闷着,发呆或者出去疯跑。16岁那年,你有很多的女朋友和很多的玩伴,因为你有张漂亮的脸,还有很多的钞票。
老张的旅店在那些年里生意好得不得了,因为他的先见之明,首先便占据了最佳的地理位置,又因为那房子从前住过某某名人,颇具些历史意义,因此,游客大都愿意住在这里。镇长眼红了,他想收回老张的这片地。可现在地权并不在他这里,他得去和老张谈,老张自然不会卖。他们急红了脸,决定用些下三滥的手段。但我没想到,你会成为他们的帮凶。你把二楼的楼梯锯到只连着一点点,老张一脚踩空,便摔了下来。他断了一条腿,还发了心脏病。你却跟着一个台湾商人离开了久河。
你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对我的大吼大叫。
一个星期后,老张在医院去世,因为心肌梗塞。两天后,他们没收了那旅馆以及我们的财产,说是为还老张治病花的那些钱。三天后,我被迫离开了久河。
但你要知道,我们谁也没有恨过你。而我所知道的那一切,也是在你们离开我之后。
原来你一直以为老张是你重婚罪的爸爸,而我便是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在你妈妈去世那一年,老张忽然出现在久河,他安葬了她,又把你送到了寄宿制学校,但你对他一点儿好感也没有。
而他,其实只是你父亲的弟弟。
我并不是那个小孩儿。实际上,我连自己的父母到底是谁都搞不清楚,很小的时候我就在孤儿院了,我和很多小朋友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他们有些人长得畸形,有些人腿脚有毛病,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问题,总之我们都是被抛弃的小孩儿。我记得那时候睡在我对床的小孩儿叫张宪知,他总是戴着一副眼镜,在口袋里装着一张黑白的照片,那上面有个灰白头发的男人,穿着很正式的衣服,我知道那是他偷偷从一本图画书上剪下来的,但是他说那是他爸爸,他还说他爸爸一定会带他回家的,还会带他去美国,去新家皮。他管新加坡叫新家皮,因为他不认识坡。那大概是他唯一知道的两个外国。但是后来他发了高烧,很多天都不好,后来就死掉了,那天我一个人蹲在墙角里哭了很久。
后来孤儿院的老师带着我们几个看上去还比较不错的小朋友在”六一“儿童节那天去参加活动,其实就是上台表演节目然后募集善款。在路上,我看到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姑娘,她的爸爸妈妈一左一右地牵着她的手。我骗老师说要去厕所,然后我就鬼使神差地跟在他们身后,因为张小萌说我和那女孩子长得很像。后来他们上了一辆轿车,然后在还没转角的时候就被另一辆冲过来的车撞个正着,整个车身几乎翻了过来,那是我第二次面对死亡。我端着步子,一下一下走到那条路上,后来警车来了,周围围了很多的人,后来老张也来了,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然后他搂住了站在人群里的我,他喊我林花,让我跟他走。我就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就这样和老张去了久河。
但其实老张知道我并不是那个女孩儿,他只是在极度悲伤的那一刻,抓住了我这棵救命的稻草,我愿意当林花,愿意和他走。
因为我总想知道,有家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后来的你会不会哭,但我想你总会难受的,所以我决定还是不要把这些东西给你看。但我会小心翼翼地收好,这是属于我的记忆。
原来我叫什么我忘记了,我的记忆从7岁那年开始,而我的名字从那以后,便是林花。
后来,我看到王勃的一句诗,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太匆匆啊。
我忽然觉得有点儿想哭。
林花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可他们不会陪你回家
2009年8月4日。入夜9点。天气:空气很闷路灯很暖。
亲爱的罗隐:
我大概不用再写那些矫情虚伪的“童话”故事了。我在网上开了一个连载。我想如果我不要钱的话,倒是可以在这里写一些真实的故事,于是我写了你,写了老张,写了久河。那看上去似乎凄美又残酷,我没想到,会有很多人喜欢看,也有很多人喜欢你,他们都问我你长得什么样子,问你现在在哪里,问你有什么爱好。
有个编辑来同我谈,他说如果我再写得长一些,再加上一些情节和润色,或许可以写成一本书。他会帮我推荐和策划,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我现在正在积极地配合他。
另外,我换了新的房子,现在住在一个靠河岸的楼里,虽然房子很破旧,地点也不够繁华,不过打开窗子,我总会恍惚地觉得自己回到了久河。
我遇见过一次梁遇藤,我们站在街的对面,有个神情温婉的女孩儿拖着他的手。
他从那房子搬走的时候,他问我是否喜欢他。我看着他露出些微笑,我问他那又怎样。
“我可以同爸爸讲,你去他开的学校念书,我们可以一起考大学,然后在一起。当然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也可以求他让你去那里念书。”他急急地解释道,以证明自己所开出的不是我同他恋爱的条件。
但我还是摇摇头,“不,我不喜欢你。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
那天他在门外似乎站了好久,等待我翻悔或者回心转意。但我一直在床上倒立着发呆,直到用那种姿势进入睡眠。
我想喜欢是件很悠远的事情。从开始的那一点点心动慢慢扩散成占据心灵的青睐。直到那个人再也无法从你的心房离开。我不记得你彻底占据我心的那一刻,但我记得那堆叠的每一个细节。
我记得我见到你的第一面,你穿着短袖衫睡眼惺忪的样子。
我记得我发烧的时候,你守在我床边哭哭啼啼的样子。
我记得你亲我的那一下,你努力漫不经心却眼波流转的样子。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在那“青鸟”脚踝上,我绑着的纸条上写着的六个字。
罗隐,我喜欢你。
林花
老张的发型从我7岁那年基本没什么改变,总是罗隐拿着剃头刀给他刮出的劳改犯发型。这活计,他从8岁开始就相当擅长,那时候我的童花头也是他剪的,他拿剪刀的动作看起来很帅,游刃有余的潇洒模样。我们大家都以为,罗隐以后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理发师。
“或许还可以开个大大的理发店,墙上是明亮的落地窗,前台要漆成明黄色,然后我就会站在柜台里,给罗隐收钱。”在一年级的绘画课上,我画下了这幻想中的画面。
我想对未来抱有希望是件好事儿,也许以后,罗隐真的会盘下街角的小店,开一间久河无人不知的理发店,长大了的我就会做他的新娘,站在柜台前面收钱,而老张也会因为上了年岁而显得温柔和善,搬着一张大椅子坐在我们的院子外面晒太阳。
这是我记忆里曾经有过的最温柔的期许。
然而你知道,梦想之所以被称之为梦想,是因为……
它们再无实现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