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徙

我知道,从那一刻开始,重逢的亲情添加了恩典,感激之余不得不想到回报–不是我敏感,而是有些时候这个社会不容许你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任性不懂事。

就好比说后来,姚阿姨把梓涵安排进我们学校,语重心长地嘱咐我多多关照的时候,对我来说举手之劳根本不够,要处处惦记。

只不过,梓涵的个性太教人头疼,肆意妄为毫无顾忌,就算是从小在国外长大的文化差异,可入乡随俗的概念半点不通,我行我素的高调连班主任都拿她没辙。

我很有自知之明,梓涵对我这个半路冒出的姐姐没什么好感,俩人的气场从一开始就有些尴尬生硬,碰巧我又不是人情达练的知心姐姐,演不出围在她身边温情感化的煽情戏,索性就沿着尴尬轨迹继续,对于姚阿姨嘱咐的关照,我只能照自己的方式,力所能及地承担为她清扫残局的部分。

佳音并不了解内情,一边在旁帮忙一边替我抱不平:“我说,你老这么默默无闻惯着她,也不是个办法,她有本事折腾就随她呗,你在这边当老好人她又不感激,何苦呢?”

“图个心安理得吧,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么多了,要是让我去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什么的,我肯定不会去。”这是实话。

把最后一只飞机装进箱子,我拍拍手,看着满箱的破烂,竟莫名冒出一丝丝感伤。尽管并不欣赏梓涵的高调与坦荡,但那毕竟是专属于青春里才有的热血飞扬,一千只纸飞机在她手里翩然起舞的风景,恐怕再不会重演。有些绚烂如烟花,绽放过后便不复存在。

而对于我这种自认清醒沉稳的人来说,也许直到青春散尽,也不敢暴露骨子里的隐忍疯狂。

我只是有点可惜,那些过去的与正在过去的。

●◎●◎04◎●◎●

晚上回家,写好作业,又做了点简单饭菜,放到电锅里保温,然后给爸爸留了字条,便出了门。

我爸是那种外拙内热的个性,不善言辞不善表达,却能让人感觉到他身上厚重深沉的爱与责任感。妈妈去世以后,他比以前更沉默,但我却知道,他非常在乎我,并且信任。

这种信任,是坚定彼此都会咬紧牙关努力积极地活下去,哪怕生活里时常会遭遇细小的艰苦酸涩,也绝不退缩,只因为我们是对方的希望。

只是,有很多时候因为心疼他,也不再当他是我爸爸,像个女儿一样索取保护。

懂事,是饱尝苦难过后对人世间不由自主的谦逊。

我坐了半小时公车到了桂林路,萧眷跟我说他在这边租了个店面开二手乐器行,今天开业。

倒不是特地赶来捧场,只是今天早上看到日历上的日期,莫名惦记,接着一整天心心念念,便生出了过来瞧瞧的念头。

不知道具体地址,便慢悠悠地沿着街巷寻找。萧眷的个性懒散随性,我想过他也许不会搞什么鞭炮庆贺的阵仗,但没有想到他居然简单到连牌匾都没做,只在门口放了一块小黑板,上面五个字:卖乐器,旧的。

只看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我就知道这家店的老板非萧眷莫属。

推门进去,里面果然是萧式风格,从格局到摆设到处都透露着“爷懒得收拾”的架势,但仔细看,倒能感觉到几分乱中有序的意思,同类乐器区域分明,距离适当,很方便拿取。

值得一提是店里的柜台,是围成一圈的吧台状,旁边放着几只高脚椅,此刻坐在其中一只上面拄着下巴打盹那位,不正是萧掌柜?

我跟他是在本市的地下乐队集市认识的,那是个只有圈里人才知道的地方,就在靠近郊区的一个天桥附近,有个旧车库,白天看上去破破烂烂,一到晚上便热闹非凡,不管是愤青还是小资,都喜欢接一杯扎啤拿在手里闲逛–因为没有吧台。

我是在一个同城网友的博客上看到这个地方的,后来自己寻到,立刻就喜欢上了。

这里跟灯红酒绿鱼龙混杂的夜店不一样,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种很纯粹的骄傲,却又不清高,你可以找个愤青一起骂骂社会,也可以找个斯文人谈谈理想。

萧眷是专门去那里听音乐的,因为经常会有些无名乐队跟流浪歌手过来唱歌,他听歌时眼神里有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后来我知道他以前玩过乐队,只是乐队解散以后他一首歌都写不出来,却依然热爱,便成了职业跑场人,到处听别人的歌。

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动荡。好像生命之初,我们都曾有过最干净最清澈的理想,却被现实狠狠捅了一刀,迷失了方向。他选择守在原地,固执地不肯前行;我选择咬紧牙关,忍着疼痛继续走下去。

●◎●◎05◎●◎●

我没叫萧眷,在店里溜了两圈,挑了一把民谣吉他,到他旁边坐下,刚拨了两个音,就见他脑袋晃了晃,睁开眼看到是我,一点没意外地打了个呵欠,然后无比踏实地趴到桌子上……

这人也好意思做生意?我耸耸肩膀,继续调音,然后弹了起来。

不一会儿,听见脚步轻响,有人走进来,我抬头,颇有些意外–居然是钟逊。

显然,他对我没什么印象,毫无异样地看着我,一边走过来一边问:“你这里有没有夏威夷吉他?”

夏威夷吉他?我摇摇头,这类吉他在国内很少见到,主要是弹奏方式区别于传统,需要平放在桌上跟腿上,用圆铁棒触弦,用指甲套拨弦。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用夏威夷吉他表演的时候,还颇有些疑惑,经过萧眷一番讲解才恍然大悟。这东西是内行的刁钻人士才会去玩的花样,购置不方便,更别说淘汰。我十分肯定,萧眷手里还没有。

钟逊脸上流露出一股十分沮丧的失望,我猜他大概是找这种吉他很久了,一直未能如愿却又顽固不放手。萧眷这样一个不起眼又才开张的小店都被他寻来,可想而知是下足了工夫在关注。

不自觉有几分触动,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急忙叫住,“等等……”放下吉他,随手拿了桌上的便签走到他面前,“这样吧,我可以帮你在同城的音乐圈子里留个言,如果有人想出手,我第一时间联系你,好吧?”

话说完,手里已经刷刷写下了求购信息,并划上了重点号。心里琢磨着,这事得麻烦萧眷,虽然……他很不爱管闲事。

抬头的时候感觉自己撞了什么东西一下,紧接着就发现那东西是钟逊的下巴。立刻就尴尬起来,刚才只顾着一心二用,没想到离他这么近,忙不迭道歉,慌乱间竟伸手去够他的下巴,才一触到就反应过来,立刻缩了回来,脸上噌地烧得通红,整个人尴尬到极点。

“对不起、那个、我……”想解释,却开始语无伦次,史无前例的囧囧有神啊。

钟逊倒是坦然,没一点不自在,轻轻地回了我一句,“没事。”

我也只好佯装镇定,视线向他看过去,却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竟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戏谑。

“先谢谢你了。”他毫不掩饰眼底的调皮笑意,冲我大方道谢。

还知道捡我的笑话看,也不是传说中那个除了吉他六亲不认的冷血人诶!

我有种被诈欺的懊恼,脸上立刻没了好气,硬邦邦回了他一句:“不用。”

似有些讶异我的突然变脸,他正色,问:“要我留电话吗?”

“不用。”再度脱口而出,我转身走回柜台,才补了句,“我们在一个学校,有消息我直接找你。”

钟逊定定看我,似有些讶异,接着耸耸肩,转过身去,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回来,指着我旁边的吉他:“对了,刚才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回答他:“Flightless bird.”

“折翼之鸟……”钟逊重复了一句,接着淡淡地道了再见,转身离去。

我一口歪气长舒,却忽然发现萧眷这厮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支着下巴不知看了我多久,一脸似笑非笑。

我觉得我今天压根不该出门。

●◎●◎06◎●◎●

也不知道萧眷哪来的好心肠,二话不说就把便签上的留言当事儿办,很快就有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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