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徙

满腔的愤怒到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夜辗转,睡得极不踏实,清早起来,脸色难看得要死。

心情积郁,走到校门口时却撞到高岑那个贱人,离老远就指着我喊,“怎么啦我说,被开水烫了?”

钟逊跟他一起,俩人神色明朗利落地并肩走来,朝阳灿烂,绿树青翠,看上去可真让人不爽。

我情绪不佳精神不振,实在没心情应付他,索性不理他,继续走我的路。钟逊却大步追来,横在我面前,低声问,“你怎么了?”

不知怎的,这声音太过熨帖,顺着耳朵划到心窝,让我立刻就脆弱得不行,我不敢抬头,鼻息含糊地发出声音,“没事儿。”

他却不依不饶,伸手搭在我肩膀上,强迫我抬起头来,目光相撞的瞬间仿佛又被他看穿到心底里面,他声音温柔了几倍,“谁欺负你了?”

谁欺负你了。

这句话正中泪点。

积蓄已久的苦痛,克制一晚的难耐,就因这句触及胸口的关怀,立刻失去了强装振作的理由,所有不堪一击的坚强瞬间倒塌。

也许,情绪注定要有一场爆发,只是碰巧被钟逊引燃。看着我决然而出的眼泪,他从惊慌到不知所措,最后忽然一下子平静,伸手将我揽到他的肩膀上。

原来,泪水也需要一个可以承接容纳的港湾,才可以肆意流淌。

在额头抵到他肩膀的一瞬间,忽然觉得整个人投入到一个巨大的保护壳里,没有惧怕,无须伪装,我可以尽情地伤悲。

只是,清醒过后却不由得心惊–这里是学校大门口,众目睽睽,我靠着他的肩膀……

“管他们呢,看到就看到,有我在!”

像是看出我在想什么,钟逊拍拍胸膛,一副“哥罩着你”的表情。

很难想象像他这么严肃的人会摆出那么贱的样子,我不禁一笑,再看面前的教学楼,忽然生出一股厌烦,便摘下书包在手里甩着玩,冲他说,“我今天不想当好学生了。”

钟逊看着我,明白我的意思,无所谓地耸耸肩,接着一把拉起我跑起来,“那好,咱们翘课。”

呼啦啦的风吹在脸上,天是蓝的,街是蓝的。连脚步声,都是宽阔无边的蓝。

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无所谓,有钟逊拉着,我不怕。

●◎●◎16◎●◎●

事后想想,那一天的回忆满满当当,我跟钟逊去了电影院、游乐场,还逛了小吃街,最后筋疲力尽的时候,他带我上了一辆公交车的始发站,一直坐到终点。

车子开很慢,我们坐在最后一排,很舒服地颠簸着。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那么自然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也不知道两个半小时的车程,都跟他絮絮地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下车,他送我回家的时候,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了一句,“我很想保护你。”

夜色微醺,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羞涩。

回到家以后我很快便沉沉睡去,隔天醒来再想起这句话,却有些恍惚,不知道究竟是他亲口说,还是发生在梦里。

甩甩头,已经任性了一整天,生活不能总是自怨自艾,还是得按部就班地过下去。

当优等生的好处就是,犯了错也容易被赦免,胡乱扯了个借口就被班主任放行,回到座位时却见佳音贱兮兮凑过来挤眉弄眼,“诶,有人看见你昨天被钟逊拉走的哦……”

“是啊!”我掏出课本,没打算理她的八卦。

我当然想过,昨天的事会被人看见,甚至–还包括梓涵。

可是,事情已经这样,况且我又不是真的怕她,担心有什么用?

甚至,在我的潜意识里,是希望梓涵借此找碴儿,再闹出点什么事端,那这次我一定不再退让,跟她面对面撕破脸。

揣着这样的心思,漫不经心地等候,本以为会等来气势汹汹的梓涵,却不想,来找我的居然是姚阿姨。

那次饭局上不欢而散之后,我一直没有去找姚阿姨解释。解释什么?我并不觉得因为姚阿姨给我买了衣服跟日用品外带交了两次学费便矮了她们母女一头,而且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她帮助过我的全部折现还回去。

我知道,把所有恩惠都归咎于一个数字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但自从那天梓涵敢当着爸爸的面羞辱我,我就明白,这笔账一定要还清,不然她永远都保存着高高在上的优越。

对姚阿姨,我依然是充满感激的,不管怎么样,她是真心想为我妈妈做些什么的。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来找我的目的,居然是希望我答应她,不要跟钟逊在一起。

消费相对奢侈的西餐厅里,姚阿姨冠冕堂皇地说了一堆,不外乎希望我以学业为重,不要因为感情的事误了前程……可是她始终没有看我的眼睛,目光游离四处,最后越说越没有底气。

“好吧,轻歌,我承认,我是有私心的。”到底还是说了实话。

我看着她,一个婚姻失败,只想专心当一个好母亲的女人,却因女儿冲动气盛找不到沟通方法而束手无策。她也是没有办法,才想到来找我,用不理智来恳求,希望借此达到讨好女儿的目的。

“你知道,梓涵一直因为我要求把她带回国不满,她认为我改变了她的人生,使她过得不快乐不满意。可我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她好?她爸爸一心做事业,根本不会给予她任何关心,我只希望在她成长的时候,能不因亲情缺失而遗憾,可她却始终不理解我,而我也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对她,怎样做才能让她开心……”姚阿姨叹了口气,神色间是浓浓的挫败,“我知道,拿长辈的身份来要求你不要跟钟逊在一起,真的是很过分……我知道,你不可能像梓涵说得那样故意使坏,我也不是硬要干涉你们的交往。只是,能不能,在梓涵还那么喜欢钟逊的时候,不要让她看到你们手牵手在一起?”

●◎●◎17◎●◎●

呵。原来所谓的不干涉,是这么一回事。

就是为了自己的女儿,为了自己可怜到无处施展的母爱,旁人的一切都可以牺牲。

但我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并不是因为我被她所谓的“母爱”所感染,只是因为,我有我的理由。

起身离开的时候,我从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递给姚阿姨,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

是一张欠条,上面是她对我所有的资助。

“轻歌,你……”

“姚阿姨,请不要推辞,这么做只是为要我自己心安理得。”这是实话,我知道虽然方法很幼稚,但这是我现在所能用来维护尊严的唯一方式。

走回学校的时候,在操场上遇见梓涵,她得意地抬起头,样子高高在上。

我无所谓,如果这就是她想要的胜利,随她高兴又怎样?

青春最自由之处便是可任凭个人选择自己的方式去成长,但最残酷却是最后不管有多少得失都需自己买单。

她当然可以用骄傲蛮横的方式度过她的人生,我也会选择我认为正确的路,坦然无惧地走下去。

我不再去钟逊他们的音乐室,也不再夜里溜到外面去玩,一颗心就这样奇异地宁静起来,专心当那个只属于白天的优等生,没有压抑,没有不安。

钟逊也没有来找过我,关于他的情况,很多都是从佳音那里听说,他不再迷恋吉他开始好好上课、他跟他的乐队慢慢融入集体不再特殊化、他最近行色匆匆一放学便急着离开学校……

每一个特立独行的少年都想当主宰命运的英雄,但当他明白,这世上并不存在所谓的胜者,所有人相对而言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他便要开始顺应生活的规则。

生活就是,你要找到能让自己内心变得强大而且丰盛的东西。

这样,你就是幸福的。

不经意的瞬间,也曾远远近近见过钟逊,不再满身距离,但目光依然坚定。好玩的是,他竟然在跟旁边人对月考测试的答案。

这么快就变成了勤奋小男生?

我暗暗笑着,心里倒是时常想起他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我想要保护你。

它有着跟世间所有承诺一样的浅薄遥远,可还是让我在回味的时候,倍感稳妥、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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