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命恋人
官汀的家是我打扫的第四十七间房子,那是一幢单元楼里的复式,还有面积很大的天台,里面种满了热带植物,透过玻璃窗子看过去就像微型雨林,可惜那些植物看起来都快要挂掉了,我的工作跟天台无关,只要收拾好四间卧室外加两间大厅。
他穿着短裤光着脚出来给我开门,脸上沾着一点儿布丁,一双眼睛眯着,完全没有睡醒的样子,但那时候已经下午两点了。
“你好,我是……”我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有点儿不耐烦地招呼我进门,然后指着那几间杂乱无章的屋子对我说,“下面需要收拾一下,楼上的话你自己看吧。”我敢打赌,他几乎都没看清我的脸。
他一直睡到下午四点才醒,我已经打扫完一半的屋子,他穿了一身机车装,大墨镜扣着半张脸,他一句话也没跟我说,就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出了门,我蹲在地板上擦着玻璃,听到防盗门被他撞出“砰”一声响来,他大概根本没意识到屋子里有我这个人的存在。
我把所有的整理工作都做完的时候,已经六点了,可是他没回来,我坐不住,又把天台上的植物全都打理了一番,可他还没有回来,我没法回去覆工,只好坐在楼下的大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光了他的铁盒巧克力,直到我胳膊枕在沙发上,看着无聊的电视剧几乎要睡着过去,他才终于回来了,一边脸颊乌青了一块,看到我他好像有点儿诧异似的,“我不记得我有给过谁我家钥匙?而且我也没在外面喝醉过,你能告诉我,我是什么时候遇见你的吗?然后为什么你会在这儿?”他一连串问道。
“我是家政工。”我对他解释,显而易见,他感情生活似乎不怎么检点。
他松下一口气来,摘掉墨镜,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像是累极了,一双眼睛合着,睫毛微微颤抖。就在这时,防盗门被拍出一连串剧烈声响来,连门铃都省了,可见是仇家寻上门来。
他没听见似的,仍坐在那儿,等到声音慢慢弱下去,又忽然扬起来,十分锲而不舍,他这才有点儿不耐地对我说道,“哎~去开门吧。”
我要说的话就这么硬生生地被压了下去,门才打开,穿着黑短裤的长发女生就旋风似的冲了进来,一副要和他大战三百回合的架势,“代官汀,要分手的话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你还管什么解释,我的脸已经这样了,要闹也闹够了吧?”他不知什么时候弄了块凉手巾压在脸上,有点儿不耐烦地说。
“像你这种混蛋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是爱,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知道。”他十分正经的,“我再也不会找一个练过散打的女朋友了。”
最后那个看起来十分霸气的女生打翻了小厅里几乎所有的瓷器,还踹翻了门口的一盆半人高的盘栽,“这样你大概会更加印象深刻。”她说。
“不是早就打扫完了吗?为什么还没走?”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他踢开脚下碎了一半的壁灯对我说。
“你还没付我工钱。”
他从钱包里拿了钱给我,然后晃着身子走向浴室,一边走一边甩脱了上衣。我站在那里一直看着他,直到我看到他手臂上那块浅浅的痕迹,意识到我还站在那儿没动,他转过身来看着发怔的我说,“哎,难道你还想站在这儿看着我洗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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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第一年,潘趣就加入了话剧社团,因为社团的组织者和本城话剧社有点儿关系,所以他们常常会在正式演出的话剧里出演一些角色。虽然对表演显出十分的热情来,但事实上,潘趣出演过的都是一些没有名字的打酱油角色,就算这样,他也从来没觉得受到过打击,时常十分热络地带着我去看他们的彩排。
彩排基本在话剧院的大厅,有时候也会在他们学校的小礼堂,那间小礼堂看起来很旧,墙皮有些剥落,一到冬天就四面漏风,我就坐在吱嘎作响的椅子上捧着一壶热水,看着他们在台上夸张地手舞足蹈,我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潘趣还带我参观了他的新学校,说实话,那一点儿也不像一间真正的大学,从前门逛到后门,也只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所有人都说,潘趣是为了我才留下来的。
我高一那年,潘趣高三,他是文科班里出类拔萃的苗子生,凭他的成绩,可以去到任何他想去的学校,可是他却偷偷改了志愿。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老师都以为发错了,只有他一脸平淡,“没错。”他说,“我报的就是这间学校。”
这城市唯一拿得出手的这间大学,跟大家预计他会去念的那些高等学府完全无法相提并论,毕业典礼上,所有人都为他叹息,甚至有老师动员他是不是要补习一年,他照旧波澜不惊。他就是那种人,一旦下定决心就谁也不能改变,最后就连他爸爸也不得不默认了他的选择。
但是在班级的散伙饭时,他喝多了,好多人都喝多了,有人用他的手机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带走他,他们一起起哄,让我同潘趣在一起,“就是因为你在这里,所以他才不,不肯离开这破地方的。”有人醉醺醺地卷着舌头说。
“嘿。别乱说。”潘趣着急地要从桌子边站起来,使劲儿睁着眼睛做出一副清醒的样子来,还没站稳又重新跌回座位上,一只手撑住桌子吐了起来。
那天我把他带了回去,让他睡在我的小床上。半夜里他醒了,我正站在狭窄的厨房里煮宵夜,他光着脚走过来,衣服下摆上还沾着酒渍。
“你醒了?”
他点点头,使劲儿盯着我的脸,像是要从上面看出什么故事来,最后他说,“千代,你听着,不管大家说了什么,可我是个成年人,我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和任何人没有关系你明白吗?”
“明白。”我当然明白,他只是不想让我感觉到有压力。我熄了火,把汤分装到两个碗里,“即使你哭着求我对你负责,我也不会的。”
我说完回转过身,笑着将汤递给他,他接过去,也跟着笑起来,最后我们越笑越凶,好像要在厨房地板上打起滚来,我笑得飙出眼泪,心里却忽然难过得要死。
那之后有一段时间,像是出于某种默契,我和潘趣谁也没和对方联系,直到他在那年十月应征进入话剧社之后,我在学校外面的橡树街上见到他,他对我说起自己要参与演出的一幕话剧,然后问我想不想在彩排的时候过去看看。
“为什么不呢?”我说。
就这样,我们之间断了的那条线又重新连接了起来,我开始常常在周末的时候去看他们彩排,还伏在那里的木桌上一边看一边写练习册,有时候我还会像个内部人员一样,在正式演出的时候站在话剧院门口帮忙检票。
我没想到我还会再见到官汀,就在我把iphone4还给他之后,他显然又在约会新的女生。在他把两张票递给我的时候明显怔了一下,然后他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线,又魅惑又邪恶,“蒲千代,你在跟踪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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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潘趣扮演的角色是有三句台词的男四号,对他的演艺生涯来说,这是一个质的突破,当他在后台忙着把台词默背一遍又一遍的时候,我检完票,和一个工作人员一起关上剧院大门,顺着楼梯走上二楼观看台,然后看到坐在最后排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的代官汀。
他是我所见过的最自恋的人,当然,也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要是你想和我约会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他微扬下巴,带着点儿轻佻笑意。
“现在吗?”
“不然呢。”
前排间隔着亮着几盏灯,我看到和他一起来的女生坐在前面有点儿孤单的身影,“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混蛋呢。”
“大家都这么说。”他自嘲似的接道,一点儿不觉讽刺。
他其实并不真的想和我约会,他只是在找机会回应我的恶作剧。我呢,只是想知道他会用什么伎俩。
于是在话剧正式开始的前四分钟,我和代官汀离开了话剧院,经过舞台侧面的窄门,穿过一条种满蔷薇树的小路。正是隆冬时节,枝桠上缀满积雪,我把手放在嘴边哈着冷气,然后放下来想要插进口袋里,却被官汀顺手接住,攥进他温热的掌心,他一脸波澜不惊的神情,有效证明他是一个谈过很多次恋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