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未尽,山水已老
“我觉得你应该先去趟医院。”姜维谷抱着手臂,神色端正。
而我却几乎是吼了出来,“给他钱。”我说,“算我们倒霉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不能看佐佐木,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曾经喜欢的人变成现在这副下作的样子。
佐佐木接过四张钞票,面具夹在胳膊底下动作夸张地辨别着纸币真伪的时候,我拖着姜维谷的手离开了那儿。
那座桥真长,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似的,而我穿过那里,像走进漫长的回忆里。
佐佐木在姜维谷来清算财产的那天夜里才终于出现,他跑到照相馆来敲门的时候,我正在整理那些老旧的器材,那些陷阱没有派上用场,却把整个照相馆的二楼弄得一团糟,而佐佐木的出现让我感觉更加糟糕。
他像是喝了一点儿酒,脸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系着他的格子围巾,在门外不停跺着脚。
“怎么样?”在我走过去把门打开的时候他问我。
“清算财产的人来过了。”我听起来有点儿没精打采,毫无疑问,我让事情看起来更加糟糕了,虽然知道自己差点儿被“谋害”的姜维谷并没表示生气,也根本没再提清算财产的事儿,只是饶有兴致地参观起我花费整个早上设置的机关陷阱,看到有设计不够完美的地方,还会一本正经地提点我一番,他真的有点儿奇怪,是不是?
“你没有请他们再宽限几天?”
“就算宽限了又如何?”我盯着他的眼睛,有点儿咄咄逼人。我开始有些觉得,佐佐木和我爸爸没什么两样,我讨厌他这种没有理由不负责任的失踪,就像我爸爸,每当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一定是第一个跑路的,等到风头过去,就笑嘻嘻地跳到你面前,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切还和从前一样似的,.但是不,一切都不一样了。
佐佐木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同我短暂对视之后弯下腰帮我收拾起东西来,“今天我看到阿森了,你还记得他吗?就是小时候总是被欺负的鼻涕虫,竟然学人家……”
“佐佐木!”
“嗯?”
“我不想听这个。”
“那我讲笑话给你听怎么样?”
“要是你愿意说,就说说你最近都做什么了。”
这次,他终于沉默了,而我也一个字都不想说,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和佐佐木快完了。
我犹豫了两天,决定去向姜维谷道歉,为此我几乎花掉整天时间烤了一个六寸的戚风蛋糕,装在颜色鲜艳的包装盒里,用彩色丝带系着,当做礼物带了过去,我觉得这是我所能表达的最大诚意了。
但我还没把蛋糕递到姜维谷的手上,就把它扣到了别人脸上。从大门穿过院子小径时,因为紧张我把蛋糕上绑着的丝带不停拆开重系,根本没有看路,而那个从里面疾步出来的男人显然也没注意到我,就这样,我们撞到了一起,六寸蛋糕扣在那张大脸上刚刚合适。
“听说你来道歉?”坐在客厅里的姜维谷手里正拿着什么文件。
“是……”
“然后你的礼物直接附赠给了周先生?”周先生就是那个刚刚和他说完关于股权问题的六寸大脸男。
“是……”
“他要我告诉你蛋糕味道不错。”这时候,他终于笑起来,而我悬起的一颗心也慢慢落回胸膛。
“嘿,该我们抽签了。”眼睛被忽然出现的阳光刺了一下,走在前面的姜维谷伸手将神情恍惚的我拽了过去。
穿着灰色连襟衫的人递过一个签筒,我和姜维谷分别从里面抽出一支来。
他的那一支是海豚,而我的,是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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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的有来生,你会想要变成什么呢?
这是十岁那年佐佐木曾经和我讨论过的问题。
“超人。”我几乎毫不犹豫,“或者奥特曼也可以。他们不仅可以飞来飞去,还能打怪兽,多酷。”
“笨蛋。”他敲我的脑袋,“世界上根本没有超人。”
“那谁来拯救世界?”
“没有人。”他摊开手掌,眉目间蒙上一层超越年龄的忧伤,我在一旁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怎么让他感觉高兴,只有看着他竭力摆出一脸傻兮兮的快乐神情。
“如果真的可以选择,我想变成岛。”后来他说。
臭名昭著的日向街出过三个杀人犯,这大概是这条街在城里如此不堪的主要原因之一。
那三人中有一个,就是佐佐木的爸爸。
据说他混过道儿上,在他被枪决之前是日向街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徒”佐治。佐佐木的妈妈在他被枪决的那天夜里就自杀了,不止是她自己,她还拽上了佐佐木,在饭菜里掺了农药,但最后佐佐木被抢救了过来。
那年,我和佐佐木还只有十岁。
这些事儿在我脑海里都只剩下一点儿模糊的印象,我唯一记得的,是在一个阴天的下午,爷爷骑着他的黑色横跨车载我去医院看佐佐木,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窗,我看到穿着病服坐在小床上若有所思的佐佐木,但意识到我额头抵着玻璃正注视着他,他转过脸来对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这个带了忧伤的微笑,让我念念不忘了这么多年。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佐佐木长大以后也不会是什么好人,甚至有人无聊排了日向街明日之星榜,他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二位。他差点儿被送到孤儿院,是爷爷把他从医院接了回来,从那之后,他一直同我和爷爷生活在一起,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一直身心健全地长大到现在。
我们会在一起,几乎是件水到渠成的事,我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心心相印,把所有美好的形容词用上都不过分,我还记得我们十六岁那年在冲洗照片的暗房里亲吻,我闻到他身上青草般的气息。
我一直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然而一杯未尽,山河已老。
正式向姜维谷道过歉之后,他给我打过两次电话,还有一次不打自来地跑到照相馆,拿着当天晚上的音乐剧门票,我正站在椅子上擦着墙壁上悬挂的老照片,听到他同我打招呼险些从上面跌了下来,晃了几晃,被他手疾眼快地接住了。
“嗨。”我说。
“去看音乐剧怎么样?”他问我。
是关于中世纪宫廷的故事,冗长到让我不能自制地打起瞌睡来,一只手撑着下巴,眼睛自然而然地就合上了,直到音乐剧结束了,剧院里的人都散尽了,打扫卫生的阿姨也开始工作了,我揉着眼睛醒过来,环顾四周,一张脸蓦地红了,“已经结束了?”
“嗯,你睡得怎么样?”姜维谷笑眯眯望着我。
像他那样的人,大抵最是寂寞的,他原本在国外念书,因为爸爸生病被召了回来,临时地担起家族生意的担子,其辛苦可想而知,不过在外人眼里看来倒是光鲜极了。
那之后我们还一起出去过几次,这简直成了某种交易,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只要让他开心,就可以把照相馆的事儿这么一直拖下去。
直到有一天,他在餐厅里对我表白,我刚喝了一口的果汁未及下咽就喷了出来,一张脸涨得像猪肝,我说,“姜维谷,你刚,刚才说什么?”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我,拿起桌边的餐巾,倾身过来擦掉我嘴边沾上的果汁。
他什么时候都这么从从容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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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那天,佐佐木和我说了分手。
姜维谷开车将我送到日向街路口,风从小径穿过,卷起地上几片纸屑。我裹着围巾一溜小跑到照相馆底下,二楼的灯意外地亮着,门也只是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门,那有些唐突的“吱嘎”声像是从我的心脏上划过。
我慢慢走上楼梯,听到有些凌乱的脚步声,大着嗓门地喊话–
“嘿,那个小心点儿,碎了就不值钱了。”
“这个就别动了。那边的搬过去。”
我站在扶手旁,要努力撑住自己的身体才能保证不昏倒过去,佐佐木正大声武气地指挥着那里面穿着灰色制服的三个东西把墙壁上的老照片和工具室里的器材搬到一个个装订好的纸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