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未尽,山水已老
我们被人群挡在外面,三月天里穿着纱裙的女生显得十分不悦,我从背包里拽出薄毯递给坐在长椅上的她盖腿,心里想着第一单生意怎么也不能搞砸,然后跑到公园售票处去询问,“谁也别问了,我哪儿知道什么时候能开放。”售票处的阿姨探出头来朝唧唧喳喳的众人吼了一句,又“哐”一声撞上了售票窗口。
“不如去望水游乐场吧。”临时拽来打光的家伙说,“那里也不错,我们可以去梦幻国度的主题区。”
我看向坐在那里看着我们的女生,她想想也同意了。
已经快十一点了,我们又拎着东西浩浩荡荡的赶去了望水游乐场,幸好两地离得并不算远,打车只消二十分钟就赶到了。当然,出租车费我付。
我说过,望水游乐场一向生意冷清,但梦幻国度的主题区还算有点儿人气,我们很快在那儿拍好了两组照片,又转去了沙漠地带拍了一组。其间她在洗手间换了一次衣服,我和助手等在外面的时候,就瞥见不远处的鬼屋。
“要不要去那里再拍一组?”拍完沙漠主题我问她。
“那儿?”
“那个布景可以拍哥特风格的,这个算附赠的怎么样?”
“好呀。”
因为最后的这组照片耽误了时间,等我回到照相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助手放下东西领了工钱也离开了,我一个人在窗户边站了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走进冲洗照片的小房间。
显然,我骗了那个女生,最后一组照片,是我用胶带拍下的,根本无法用电脑特效做出哥特风格,我只是为了拍下当时刚从里面出来的佐佐木,才找了这样蹩脚的借口。
画面在药水里慢慢显影,刚摘下面具还穿着工作服的佐佐木,坐在台阶上抽烟的佐佐木,同工作人员说话的佐佐木,他短短的绒毛般的头发,他有点儿灰暗的眼睛,他微微蹙起的眉心。
我站在那里,一颗泪水忽然掉下来,落在还没定影的卡片上,氤氲了一片。
那是距离我和姜维谷在鬼屋遇见他的第十三天,他眼眶旁还有一点儿青紫的余痕,而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又闻到了他身上那种青草般的气息。
就仿佛,他从未改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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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现在除了在鬼屋做勒索游客的工作之外,偶尔还和阿森一起做些擦边球的危险生意,即使他做了这么多让我觉得不堪的事情,我却仍然会偶尔想起他,这不是时间的问题,我心里清楚万分,那是因为他已被我深埋心底,尽管我对谁都没有承认过这一点。
尽管,我们已经踏上了各自再也无法回头的路。
姜维谷有一只洛特威勒犬,他叫它将军,有时候他忙起来,我会过去帮他把将军带出去遛上两圈。这一天,我照例在照相馆的工作结束之后打车过去帮他遛狗,那附近有个不大的公园,却有桥有水,景致极佳,带将军散步的时候,我自己也喜欢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放松一下。
但这天我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将军已经不见了,我怔一下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开始满公园地找起它来,所有我遇见的人都说自己没有见到一只那样的狗。我打电话到姜维谷家里,佣人也说它没回去。
我有点儿发愁,想不到能给谁打电话的我拨给了阿森,他很快嬉皮笑脸的出现在我面前,后来我想,我之所以会给他打电话,不只是因为想要找到将军,还因为他或许会在我耳边提起佐佐木的消息。
当然,他是一定会提到佐佐木的,就在我们穿过一条巷子经过一扇生锈的青色铁门旁,他指着那儿对我说,“佐佐木现在就住在那儿。”我假装没听见只是继续向前走,他忽然在我身后低声说道:“知道你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吗?”
“因为他是个混蛋。”我说,“还有你,你也是个混蛋。”
阿森沉默着,没有辩驳,最后一阵风吹过,他忽然笑了一下,“唐缺,你是对的。”他说。虽然这个好像不是他真正想说的。
那天天黑以后,我们才终于在一间卖牛肉面的小店门口看到被拴在路灯下的“将军”,是面店老板拽住了在街上晃荡的它,我谢过老板之后把“将军”带了回去,阿森走的时候难得一本正经地问我,“唐缺,坦率说,你恨佐佐木吗?”
我恨他吗?
不,我不恨他,因为我已经不爱他了。是,我命令自己的心停止爱他。
可是那天晚上,当我看着他的影像慢慢在卡片上显现出来,我忽然那么想要见到他。
我还记得阿森指给我他住处的那条小巷,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它,我站在那里,一直犹豫了整整一个小时,然后我像支脱弦的箭冲了出去,那天刮着很大的风,我的头发被吹得一团乱。我从出租车上下来又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终于走到那儿,我站在门外面,透过小小的缝隙看到里面亮起的灯光,还有他忽然晃过的影子。
他正蹲在简易厨房里面,用矮炉煮着方便面,我想起爷爷刚去世的那一段时间,佐佐木每天对着爷爷抄写的菜谱做饭,一道菜他能做上十遍,直到那尝起来终于像爷爷做出的味道。他就这样学会了爷爷的每一道菜,然后像爷爷那样每天按照营养搭配做给我吃。
“呐,现在爷爷不在了,就由我来照顾唐缺了。”他说。
有一瞬间,我很想敲响那扇门,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对他说什么,但就在我手臂扬起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我靠在墙壁上,摁下了接听键。
“是唐小姐吗?”电话那端有点儿冷漠的声音问。
是警察打来的,姜维谷出了车祸,刚刚被送去了医院,他联系最多的当然就是我的电话,所以就打给了我。
我并没有机会敲响那扇门,就马上离开了。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是我记忆里,离佐佐木最近的时刻,我们之间,只隔着一扇生了锈的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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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姜维谷已经被送去检查了,护士说只是一条腿骨折了而已。我坐在回廊里的长椅上,一直等到他腿上打着石膏被推出来,看到我还守在那儿,伸出一只手来摸摸我的脑袋,他眼里的神情像望着一个惹人怜惜的宠物。
对于他来说,或许我也就只是一个宠物。
我在医院里陪了他半个月,照相馆里的生意才刚刚起步又被搁置下了。这一天,他躺在病床上看一份报纸的时候忽然问我想不想去外面念书。
“念什么?”
“艺术类的,比如你可以学习摄影什么的。”
“哪有那样的学校?”
“你可以出国啊,去英国、法国、意大利,随便你喜欢的什么国家都行。”他看着我的那种神情,像是等着我点头答应似的。
“为什么我要去?”
“你才十八岁,当然要继续念书,况且你是我的女朋友,总不能太差劲。”他说得一脸严肃,那张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竟泛起一点儿潮红。
我以为,那是因为他真的爱我。
而我认真想了想,这对我来说,未必不是最好的选择,不用精心算计,就能得到他慷慨付出的这么多,真让人难以置信,这样天大的馅饼砸在我头上,管他是车祸撞傻了还是失心疯,我都没理由不答应。
他很快给我申请了签证和一个我根本叫不上名字的语言学校,前前后后也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等到这些东西都准备妥当的时候,他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收拾东西,发现跑路将近半年的爸爸总算回来了,他喝了好多酒,歪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上转播的拳击比赛,花生皮和酒瓶丢了满地。
“你去哪儿了,我都回来两天了。”他反而先问起了我。
“我要出国了。”我告诉他。
“出国?”他反应了好久,然后露出一脸促狭的笑来,“真不愧是她女儿啊,听说你勾搭上姜家那小子了,没想到还是真的,咱们的照相馆也没被收走吧。真有你的。”
听他说这些话,让我觉得格外厌烦,妈妈就是没法忍受他,当初才和别的男人走掉的。我走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电灯,在柜子里翻起东西来,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必须要带走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