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未尽,山水已老
“你们在干什么?”
看到我他眉间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镇定了下来,“我找到了不错的买家。”他的口吻听起来轻松极了,就好像他卖掉的不是爷爷珍爱的东西,而只是一些不再有用的废品而已。
我强抑住颤抖的身体,一双眼将他望定,像是要借由他的眸子望进他心底,“为什么这么做?”
“我们需要钱,不是吗?”
“放下这些东西,谁也别想动。我不卖。”我企图用瘦小的身体护住那些已经被塑封好的器材和照片,然后我回头看着佐佐木,“就算我们饿死,也不能卖掉这些东西。你知道的。”
“可要是我会失去一条腿呢?”佐佐木怔一下,淡淡说道。
他是认真的。
而他那天所谓的想办法就是借了高利贷去赌博,这是阿森告诉他能最快得到钱的途径,他说他输光了所有的钱,还因为高利贷被恐吓要卸掉他的一条腿。
“我尽力了,可有些事儿不是尽力就能做到。”他这么对我说。
我一巴掌重重甩在他脸上,我从没像那一刻那样觉得他是如此陌生。
他嘴角扬起的弧度,他没睡醒般的双眸,以及他讲话的口吻,都同我所知道的佐佐木那么的不同。
“唐缺,你总不能看着我死吧?”他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望向我。
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嘴角似乎抽了抽,仿佛只要一个不小心,他强扮无耻的面具就会滑脱下来,可是当我认真看向他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他了。
最后我叹口气,一句话也没说,就只是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把装好箱子的东西一件一件抬下去,我多希望那是一场噩梦,我只要猛拍脸颊就能惊醒过来,可是疼痛的感觉是如此真切。我站在那里好久,直到房间里寂静得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我才终于回魂般猛地踢向他,我拳脚相加,用尽浑身气力,而他只是站在那儿,任我打了一会儿,然后握住我手腕–
“够了吧!我骨子里就是个混蛋,怎么勉强自己都会暴露原形,不如趁我还有一点儿良知的时候让我滚蛋。”
“……”
“你知道吗?我不过是出于感恩的心理才同你在一起的……”那些我想也不会想到的话,就这么一字一句地从他嘴里滚落出来。
“你滚,现在就滚……”我声嘶力竭。
听到楼下的关门声时,我终于双腿发软地坐在地板上,到处都空了,什么都没了,多么可笑,就在那天下午姜维谷对我告白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早已有了可以相守一生的爱人,哪怕我们之间暂时出现了一点儿困难。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雨的,将入冬时的雨丝显得格外冰冷,从未关上的窗户里灌进来,带着丝丝凉意,让我恍然惊醒。我关上窗户,走下楼,锁好门,然后几乎是飞奔着去找姜维谷。
我浑身湿透地站在那儿摁着门铃,他出来给我开门。
“你说喜欢我现在还算数吗?”
他没回答,转身进屋拿出毯子裹着我,拖住我的手将我拽到大厅里,在他帮我擦头发的时候,我哭红的眼睛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我几乎是赌气般地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我什么也没有了。
“当然,什么时候都算数,但我希望你在更冷静的情况下答应我。”他静静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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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我被安置在姜维谷家的客房,我淋过雨却清醒得要命。我裹着毯子把事情仔仔细细想过一遍,当我开始冷静下来,才发现这其中的不对劲儿。是,佐佐木表现得太过非同寻常,非得演戏才能有这么巨大的转变,而前几天他沉默的表现只能勉强做个注脚,根本算不上合理的解释。
我越来越肯定他只是在演一场戏给我,可是为什么,为了让我和姜维谷在一起?
我的脑袋变成了一台可以精密分析的人力计算机,把每一个细节重复回放,不停剖析又自我辩驳。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我穿着大一码的睡衣头痛欲裂着晃到餐厅,姜维谷像个老先生似的正坐在餐桌前看着报纸,“你醒了?”
“嗯。”我红着脸点点头,心里在为前一晚的冲动感到后悔,但幸好他并不会提起这件事儿。
“要是有什么麻烦的话,你可以尽管告诉我。”
“不,没什么事儿。”我一脸平静地吃完早餐盘里的面包煎蛋和火腿,又喝光了满满一大杯牛奶,然后站起身对姜维谷说,“我想我最好现在回家,还有些要做的事儿。”
他看着我耸耸肩,而我如释重负。
但我还是迟了一步,佐佐木的所有东西都搬走了,他住过的房间只剩下一张空空如也的床,还有我们被放大的合影,在阳光的照耀下竟有几分失真的感觉,那一瞬我想到了阿森,佐佐木提到过他。
要找到阿森并不困难,这城市有几个帮派身在日向街的我当然知道,我很快找到了他,在一间灯光迷乱的KTV里,站在横廊里等他的时候,不断有发型夸张的家伙从我身边走过,斜着眼瞥我的神情古怪极了,我当然知道自己跟这里有多么格格不入。
很快阿森从里面走出来,一身重金属装扮的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混黑社会的,倒是更像摇滚乐手,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似的认出我来,“是唐缺啊,你怎么想起我来了,说,有什么麻烦了?”说话间一只胳膊还勾到我的肩膀上,一脸欠扁的神情。
我打掉他一只手,“别废话,知不知道佐佐木现在在哪儿?”
“佐佐木啊……”他唇角牵起的笑意怎么看都有点儿幸灾乐祸,“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因为太多人,包厢里显得很拥挤,阿森推开门,我就看到里面吵吵嚷嚷的一群人,佐佐木正站在中间揽着一个女生的肩膀唱着情歌,唱到一半女生忘了词,“哟吼,罚她罚她。”众人齐声哄道,女生仰起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人声涌起来将我整个淹没,甚至没有人注意到站在门外的我。
而佐佐木在那里是多么如鱼得水。
阿森倚在门边,点燃一根烟低头望着我,“嘿,要不要考虑我?”
“滚蛋。”我说。
我一点儿也不想哭了,真的,甚至一点儿也不生气了,我的心像被速冻在那一刻,静如薄冰,泛不起丝毫涟漪。终于,我可以坦然接受了,而不必再为他找任何借口。真的,这样很好。
那天站在KTV外面,我给姜维谷打了电话,他很快来接我,打开车门的时候问我,“都忙完了?”
“嗯。”我点点头,看着后视镜里映出自己淡若止水的一张脸,慢慢微笑起来,“而且,我觉得我现在足够冷静了。”
我为什么不答应他?我再不相信什么见鬼的爱情,但我至少可以在他觉得自己还喜欢我的时候尽力从他身上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那时候我是这么想。
我只是在和这个世界对抗着生活下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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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在用爷爷的虹吸壶煮着咖啡,一不小心就打翻了桌边的水杯,热水溅到我脚上,几乎是瞬间起了水泡,但我仍然一跳一跳地蹦过去接了电话。
“是慕名照相馆吗?”电话那端的人问,爷爷叫唐慕名,所以这间照相馆叫慕名照相馆。
“是是是。”我几乎是一叠声应道。
那时候已经是三月了,春暖花开。我和姜维谷商量之后,把空了好久的照相馆重新装修了一番,虽然现在这幢房子在姜维谷名下,却仍是我在经营,我想努力多赚些钱,把攒下的部分用来换回照相馆的所有权。我还特意印了许多宣传单和名片,想了许多优惠的噱头,在高中外面派发了整整两天。
不用和姜维谷约会的时候,我就坐在照相馆楼下的桌子前,专心致志地等着电话铃声,一个星期之后的这一天,我终于接到了第一单生意,放下女生的电话我就马上打给了姜维谷,“我的宣传有效果了,真的有人要来拍照片!”
时间就约在了那个周末,外景地选了观景公园,那里有许多盛开的花树,青草芬芳,正是最美的时节。因为要带的东西不少,我还临时雇了帮忙提东西的助手,当然也负责打光,一切就绪,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了,可那天公园里不知因为什么事儿发生了小小的骚乱,最后直接禁止入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