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少年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回忆起在商场的管理处第一次见到桐夏生和寅长熹的情景,那时候妈妈还不放心将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每天一早悄悄把我送到那里的儿童走失处,然后赶在商场关门之前把我接回家去。

那里的时光真漫长,我跪坐在椅子上,扒着窗子望着远处钟楼上模糊的指针,在心里计算着她来接我的时间,直到桐夏生和寅长熹被阿姨一左一右地牵着手走进来。

他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剪着一模一样的头发,穿着一模一样的短裤,只是寅长熹的短袖是红色的,桐夏生的是蓝色的。

松开阿姨的手,寅长熹很快凑过来,脑袋抵着我的脑袋,“你在看什么?”他问我。

我没吭声。

“你哭过吗?”

“什么?”

“你哭过吗?在这里。”

“没有。”

“你应该哭,知道吗?你哭了就会得到冰激凌和气球。”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甚至给我做起示范来,然后真的,他得到了儿童走失处的阿姨拿给他的冰激凌和黄色气球。

我站在一侧,有点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舔着手里的冰激凌,而桐夏生就是在那时候流起鼻血的,他仰着头,十分镇定地对阿姨说,“我流鼻血了。”

我从没见过哪个小朋友有桐夏生那样的镇定和神情,我想和他打招呼,想坐到他身边,想把我因为假哭得到的冰激凌分给他一半。我想,也许喜欢就是那时埋下的,女生总是喜欢那个不理会自己的,貌似忧郁的王子。

后来我还在那里见过他们许多次,寅长熹想吃冰激凌的时候,就会去假装走失的孩子,然后拖着桐夏生一起,直到后来他过了十岁生日,才终于不这么干了,而我也开始被妈妈放心地留在了家里。

我忘了我是怎么坐在台阶上睡着的,总之桐夏生回来的时候,我歪倒在画架旁,而画架歪倒在台阶上,他蹲在我面前,一只手拍拍我的额头把我唤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恍似看到十岁那年穿着蓝色短袖一脸沉静的他。

“你去哪儿了?”我站起身扛着我的画架跟在他身后走进店里。

“一个朋友那儿。”

真奇怪,我还从没听说过,桐夏生会有什么朋友。

但他没再就此多说一句,只是转个身从暖壶里倒出一杯热水递给我,“快点儿喝掉,不然会感冒。”

“唔。”

他没有提起我的生日,虽然我说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过生日了,但那一刻,我还是有点儿失落。

*****【006】*****

我在值班室的抽屉里翻出一本旧杂志,封面上落满了灰尘,沾了水墨的封底是一个填字游戏,距离两点钟的巡查还有整整一个小时,我有足够的时间填满那些空格,但就在我在抽屉里翻找着一支笔的时候,值班室的玻璃窗被叩出有节奏的声响。

我抬起头就看到贴在玻璃上的那张脸,扬起的眉毛上挂着好看的笑意,是寅长熹。

这次他穿着红色格子的衬衫,套一件绒绒的毛衫,卡其裤子塞进短靴里,“大冒险去不去?”

“我在值班。”

“可是我们那幢楼侧面有奇怪的叫声,你巡查的时候没注意到吗?”他难得摆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好像那里真的出现什么状况了似的,“这算保卫室的职责吧。”

虽然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但我还是锁上值班室的门跟在他身后一路走了过去。

在二号公寓的转角处我开始听到那细微的叫声,像哭泣,又像呻吟,在寒夜里让人心下一凛,但当我们打着手电筒走近,才发现只是一只猫,小小的一只,才断奶的模样,掉落在两栋楼之间的缓台上,上不去,下不来,只能这么哀哀地叫唤着。

“我还以为会看见什么东西呢。”寅长熹说着抬起头望着光线照耀下的那只猫,“把它弄下来吧。”

“你以为会看见什么?”

“比如……”他露出费力思考的神情,“‘长灯.”

我说过,当我在女生公寓楼下看到只穿了短裤在雪地上裸奔的寅长熹时,事实上,他已经离开我和桐夏生的世界整整六年了。

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就被寄养在日向街的阿婆家,对爸爸的印象只有一件棕色的西装,“他总是穿着那件衣服,把我吊在他的脖子上。”寅长熹曾经这么对我说,然后他转过头对坐在地板上的桐夏生说,“哥哥,你记得吗?”

“我忘记了。”桐夏生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黑白电视上播出的戏剧节目。

一直照顾他们的阿婆在七十岁寿辰前两个月因为在楼梯上摔了一跤过世了,那一年,他们十四岁。他们十年间未见过一面的爸爸在阿婆的葬礼上出现了,那天下着雨,他出现的时候浑身湿透,而他身上穿着的也并不是寅长熹曾详细为我描述过的那件棕色西装,而是一身笔挺肃穆的黑色,雨珠从上面滚下来,在地板上碎出一声清晰的“啪”.

他终于混出点儿名堂,刚刚承包了一处不小的建筑工程,葬礼之后,他要带走寅长熹和桐夏生。在祠堂里,他喝醉了酒,当着宾客的面,一把揽过桐夏生和寅长熹的肩膀,大着舌头说,“爸爸欠,欠你们的,一定一样不差地给你们。爸爸有钱了,有的是钱!”

“我不要你的钱!”桐夏生一脸嫌恶地挣开他的手,他一直恨他,恨他在妈妈病逝时也没来见她最后一面,恨他将他们丢在这条街上,恨他这样随便地认为一切都能补偿。

到底他没同他离开日向街,只有寅长熹一个人走了。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和寅长熹、桐夏生和寅长熹、我和桐夏生,我们的人生分道扬镳。

“他们说也许会有’长灯‘.”寅长熹双手攀着墙壁的断层一点点儿踩到二楼的缓台时又重复了一次。

“那是什么?”

“传说中的灯神,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那都是骗小孩子的。”

“可你总得相信点什么。”他说着右手摸到那只小猫,已经一跃落到地面,因为重心不稳,差点儿跌倒。

“你后悔过吗?”脱口而出的问题让我自己也怔在了那儿。

“为什么后悔?”他眉心弯弯,熟悉的笑意重又攀上脸颊,“你总得作出选择。现在,来决定是不是要带走这只猫,它看起来快冻死了。”

如果真的可以得到一个愿望,你会许什么呢?

那一刻我很想问问他。

*****【007】*****

我抱着装在纸箱里的小猫回到日向街的时候天光微亮,桐夏生的冰激凌店却已经开了门,他蹲在门口清洗着冰欺凌机下面的托盘,我走过去停在他面前,纸箱里的小猫翻了个跟头,发出“喵呜”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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