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少年

 

“看,一只小猫。”我将它摊放在桐夏生面前。

“你应该给它洗个澡。”他站起身从柜台后面翻出一个水盆来递给我说,顺便还把柜台上装满水的电水壶拿过来,小猫很乖,泡在水盆里的时候几乎一动不动,一双大眼无辜地望向我,甚至伸出舌头来舔了一下我的手背。

柜台上摆着的复古电话就是在那时候响起来的,多稀奇,我甚至不知道这台电话能够打通,它就像一个摆设一样,天长日久地待在那里,却从来也没响起来过。

正在翻找毯子的桐夏生走过来接起电话,顺便将手里的蓝色毯子递给我。

“喂,是我,你好吗?”我竖起耳朵听着他讲电话,他低沉的声音总让我联想起海涛声,一波波,沉毅又忧伤。

“我有时间,不,不会麻烦。”这一刻从他嘴里跳出来的字却像一连串的音节。

……

“那就这样,再见。”

“你的朋友?”在他挂掉电话的时候我问,而他只是看着我,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好像根本没打算跟我讨论这个问题。

“你是不是该把你的猫从水里弄出来了。”他说。

小猫在我手里颤抖着,我将它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踩翻了水盆,那真是个狼狈不堪的早晨。桐夏生收拾着一地污水的时候,我就坐在柜台下面的椅子上用吹风机烘干小猫,它软软的毛是纯净通透的白色,不染一丝杂质,我的手抚在它背上,能感觉到它轻微却有力的心跳,就像我的一样,怦,怦怦,怦怦怦。

“一会儿要去画画吗?”桐夏生问我。

“嗯。”虽然这么答应着,但我撒谎了,拎着小猫回家之后,我就没出门,只是赖在房间的地板上,和我的小猫一起,隔着一扇窗子一眨不眨地望着不远处的“晴天见”,我看到几个小朋友走进去,手里举着粉红色的冰激凌走出来,那天是星期三,所以桐夏生只卖草莓味的冰激凌,星期一是巧克力,星期二是香芋,星期四是哈密瓜,星期五是菠萝,星期六是奶油,星期天,他只卖橙汁。

他是个奇怪的人,有间奇怪的冰激凌店,现在又交了我不知道的奇怪朋友。

妈妈在我十四岁那年终于改嫁了,对方是食品公司的普通职员,因为出差来到这个城市,在小酒馆里同三十六岁的妈妈一见钟情,她对每个人都这么说,弯着的眉眼里流露出满溢的幸福神情,他们在那年秋天旅行去北海道结了婚,但我没同她一起离开。

“我长大了,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在她装点行李的时候,我靠在门边端正神情同她说。

她的幸福来之不易,所以并没过分要求我同她一起走,只是在走下楼的时候十分抱歉地抱住我,她似乎哭了,但我没有,而事实上,我一点儿也不想离开日向街。

有人说,爱一个城会因为一个人,那么,爱一条街呢。

小猫挠着我的手心将我弄醒的时候,我在地板上滚了一下才爬起来,站起身瞥向窗外的时候看到桐夏生正背着他的吉他从“晴天见”里走出来,他锁上门转了个身,我像怕被他看到似的,急忙躲到窗帘后面,又在反应过来的一秒后,手忙脚乱的套上袜子和鞋,从衣架上拽过短外套冲出门去,很快又折身回来扛上我的画板。

跟踪人用得到画板吗?我有点儿自嘲的想,却总觉得带上它关键时候或许能找到什么借口,我当然知道我在做傻事儿,并且这看起来有点儿卑鄙。

可北岛不是说了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008】*****

我一直跟在桐夏生身后,隔了不到十米的距离,穿街过巷,小心翼翼地同每一个面容陌生的人擦肩而过,每一次他转弯的时候,我都会举起画板挡住自己的脸。

从117路公交车上下来之后,向前一百米右转,就是他的目的地–汾水路。

那里有整条街的酒吧,是比日向街还要混乱不堪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会在这儿,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曾来过这里,事实上,我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当寅长熹在的时候,我们看起来还像一家人,有他的热情和他的冷漠中和,温度适宜,但当寅长熹离开之后,我觉得我和桐夏生之间渐渐筑起一道墙。

他终于推开其中一间酒吧的门走进去,我深呼吸一口气抚平自己的心跳。

那是一扇带着古旧味道的松木门,上面贴着几张夸张的海报,人像上眼睛已经模糊不清,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微黄的灯光,带着几分诗意的温暖,有人从身后拍了我的肩膀一下,似乎是酒吧里的服务生,“怎么不进去?今天有个不错的歌手喔。”

我讪笑着推开门,使劲儿低着头从墙壁边擦过去,抬头的时候才意识到他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他正站在吧台前,同站在那里的长头发女生说着话,她笑的样子很夸张,却显得特别快乐似的,然后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看到他也露出浅浅的笑意来。

她就是他说的那个朋友吗?

他很快坐到那小小的舞台上,开始拨着吉他唱起歌来,除了“晴天见”,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在其他的地方唱歌,他的嗓音带着一点儿回声,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徘徊,有人配合着他的节奏打着拍子。一直同他说着话的长头发女生站在吧台前微笑着看他,然后她走过去,拿掉他身边的话筒,同他一起唱起来。

我真不想承认,那一刻,他们看起来有多么的般配。

他的蓝衬衫,她的红裙子,他微垂的眉,她上扬的唇,它们吻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连声音也应和得相得益彰。

而木头人似的坐在那里的我简直就是在自取其辱。

那首歌结束的时候,许多人站起来用酒杯向他示意,她从吧台前拿过酒杯来塞到他手里,他是不喝酒的,但这一次,为了不拂她的好意,他竟然一口气喝下了半杯,她揽着他的肩膀,像个孩子似的,和下面的人一起起哄他再来一首。

我心里发出“通通”的声响,像有剧烈的风从我的胸口灌过,让我觉得重心不稳,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匆匆从圆桌旁站起身来,但是我的画板别到了椅子,木桌被撞偏了,酒杯直直从上面坠落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我,而我只能笨拙地用画板挡住自己的脸迅速从那里撤离了出去。

“醉心?”在听到桐夏生的声音那一刻,我几乎是逃命般跑了起来。

不能让他看到我,死也不能让他看到我,我想着,就在他快要追上我的时候,转个弯跳进街心的喷水池里,这个动作完成得太快,连我自己都觉得反应不及,而我只好死命屏住呼吸,我开始在心里数数,一,二,三……一直数到一百四十七,而如果我再不出来就会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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