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年
我乖乖地站在那里,仰着头看他的一举一动。
周围除了摩擦衣料所发出的沙沙的摩擦声,仅是令人心安的寂静。
风依旧夹杂着大片的雪在呼呼声中,愈来愈猛地从四下席卷而来,渐渐蔽住了他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年轻而干净的脸。
十一年前,我六岁。
楬川长我十二年。
那是我记忆中所有的,关于楬川最早的回忆,我记得那么清楚,甚至记得他卡其色大衣里柔软而厚实的触感。
那时我的感情还如此单纯,却又如此的强烈。
强烈到沉淀至今,当它开始萌发的时候,已经茂盛到足以轰轰烈烈地漫延过我青春中那一片广阔无垠的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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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
玻璃杯倒在桌子上的声音吸引了全桌子人的注意力,这是这个早餐中我第三次碰倒我可怜的杯子了。
“你干什么?”因为人多而不好发作,母亲压抑着声音问我。
我在众人齐刷刷的的目光中收拾着残局,没有说话。
楬川从对面望过来:“是不是昨天玩得太晚没有睡好觉?你似乎一直晕乎乎的。”
我知道他是在善意地圆场,便低头含糊地应和。
怎么说呢,反正–我不敢和他对视。
其实昨晚我并没有睡得很晚,只是今早起得有些早。
自从昨晚那个少女情怀的关于肢体接触的梦醒后,我就一直脸红心跳地没再睡着过,荧光闹钟的屏幕上的时针从二转到四上之后,我已经满面红光地洗漱完毕了,然后便精神饱满地在家庭旅店修葺得体的四合院式的小院子外进行了一次优雅的晨跑。
从雾霭朦胧的清晨到全家都伸着懒腰从门槛里踱步出来对我说“呵,挺早”的过程中,我对楬川又多了一条认识:他根本就没有晨跑的习惯,甚至说“他喜欢做最后一个不慌不忙地起床的人”,也不为过。
这些被当时的自己嘲笑过的小事情,在很久之后回忆起来时,我却不觉得这些小心翼翼而又可笑的片段如何幼稚可悲,或者说,天呐,你曾是如此真实而又鲜活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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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永远比学年浑噩的日子短暂–不过它本来也就很短暂便是了。
这是我们在这里的最后一餐,一家人聚在一个小房间里,明早全家人就又要各奔东西,投入到世俗忙着生老病死的巨大潮流中去,我要继续苦闷无谓的高中生活,而楬川要离开原本就离我有些距离的北京,奔向南京。
“北”与“南”,听起来就很遥远。
几乎整屋子都在讨论楬川前途一片光明的新工作。
我支棱着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坐在楬川的床上,看着尚尉在楬川的床单上滚得浑然忘我,对着不停扭曲的床单发呆。
“嗨。”
声线轻快,我的眼皮随着这个音节一颤,随即马上调节了表情笑着回应:“啊,嗨。”
楬川拿着一本《洛丽塔》,斜倚在墙上,双腿被黑色的休闲裤衬得修长。
“明天该回家了,真快。”他的目光停留在书上的某一页,又看向我。
我抬眼刚要开口,尚尉一下子从他的旁边以猛虎下山之势向我扑来,抱着我的胳膊,像抱着一大条磨牙饼,气势汹汹地把口水抹到我的衣袖上。
我无可奈何地扶着他的细胳膊,以防他太激动而从床上摔下去。
“尚尉,小心些。”楬川向着他稍稍扬起下巴,“别总扯着姐姐。”
这孩子立即乖乖地松开我,明明那么柔软的命令。
楬川双手撑着他的腋下,把尚尉托到洁白的床的中央,视线在房间里不知所以地游移了一会儿,又伸手从床头柜上取了一个巨大的白色枕头,立在床沿,用手稍微扶着,才又恢复了他的阅读。
他撑着书页的手像是几棵银树的枝杈,蔓延在黑色的书皮上;另一只手压着洁白绵软的枕头,手掌浅浅地陷下去。那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吸引人的一双手。
整个过程很自然,他就像一个年轻的父亲般轻车熟路。
我知道“父亲”并不是太美丽的形容,然而只有这才能烘托出他的温柔。
其他人还在一旁高谈阔论着,我一心一意地把他的小动作刻画在眼里,心里像是淌过了细细的流水。这种感觉很微妙,因为那流水如此细小,你无法把它掬起,只能任它在心底簌簌地流淌过去,流经的土地变得温暖而潮湿。
我怔怔地呆了一会儿,率先开口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安静。
“你的手真漂亮。”我说。
“嗯?”他抬起眼,看着我愣了一下。
我冲楬川谄媚地笑笑:“明天就要走了,让我摸一下吧?”
他再次愣了两秒,然后把书放在枕头边,向我伸出了右手。
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事。
我心满意足地伸出狼爪碰了一下他修长的手指,便又缩了回去:“这么漂亮的手,别让怪姐姐给牵了啊。”
楬川只是挑眉,轻轻笑着又把书拾了起来,丝毫不谦虚地,连声谢谢都没有说。
我庆幸自己有着这样的一个狼心豹子胆。
正当我以为这个让我给自己光宗耀祖一回的小插曲即将结束了的时候,他突然又看向了我:“我突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亨伯特了。”
亨伯特?
看见我疑惑的目光,楬川意味不明地笑着,把书又翻了一页,没有回答。
我便没有再问。
晚上躺在宾馆里自己房间的床上,另外两个老女人竟也显得反常的沉默,我正在这寂静中意识模糊地即将沉沉睡去时,莉莉姨,而且似乎是对我说的。
“洛以后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啊?”
这问题问得我整个心尖儿一颤,并且从头到脚都紧张了起来。
在我还没想好回复什么的这三秒钟内,母亲抢先一步和莉莉姨说:“她才没什么想法呢,就知道美少年美少年的,根本……”
“我喜欢温柔的男人。”我说,顿了顿又接着补充道,“我喜欢手很漂亮的男人。”
莉莉姨显然是对我的第二个要求感到匪夷所思,不确定地问:“手好看?”
而母亲的重点则是:“找温柔的?省省吧你,就你这么闹心,谁受得了你……”
“比如,不经意就做出一些很温暖的事……会去注意没人注意的地方……但是却又不会很温吞,他反应很快,很干脆,很多时候也是个干练的人,没错,还很细致。会对别人笑,笑起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