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年

文/杜松子

我在旅途的轻微颠簸中微微睁开眼,用了三十秒的时间认识到这是旅途的路上而不是绑匪的车厢后,便抖擞起精神,操着没睡醒的浑噩口音,准备加入长辈间无聊的谈话来消磨路途上的空虚时段。耳朵和对话衔接起来时,“……还没有交到女朋友。”

我听到母亲用着一副谈论家长里短的口吻略带调笑意味地这么说道。

仅这一句我便知道了他们议论的对象。

家族里的人都知道的,已然昂首阔步进入三十岁大关的楬川连一个女朋友都没有交过。

也许在当今这个大龄青年日益增多的年代,这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作为楬川,性格温和,鼻眼干净,还有着相当不错的工作,这么美好的男人,面对如狼似虎的饥渴的女性市场和家里人的催促却轻描淡写地置之以一笑。

逮到了个有些嚼头的话题,我立即精神了似的挣扎着坐好:“就是说啊,条件这么好,没道理啊。”

莉莉姨回过头,探着脖子向我看过来:“我看还是缺少男子气概。”

“没有吧……其实……”我稍微斟酌了一下语句,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袒护我这个形象美好的舅舅,“他……”

我扫视了一下周围,本来准备做出一番有代表性的发言,但是–好吧,似乎没人感兴趣我会怎样说下去。

在她们眼里,我始终不过是个小孩子。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我便不再怎么搭话。

一车老女人。

楬川在我们目的地的家庭旅店门口接应我们,我瞥见他,挽起袖子的蓝色格子衬衫和五分裤,像很多年前他在我印象里那样一如既往的年轻,笑容整齐地站在自己的车旁,对着我一挑眉算是招呼。

如果是别人我就叫他“为老不尊”“勾引妙龄少女”,但是我看到他英挺的眉眼,便觉得这算是“童心未泯”以及“全年龄阶段通杀”.

随后那个极远方的四岁小表弟也随我下了车,楬川对着他做了同样的表情。

原来我俩,是一个等级的。

为老不尊的男人。

跟上前面的人时我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楬川也正看向我,我耸肩,一边把耳麦戴到了头上,跑了几步进到家庭旅店漂亮的木制大门里。

>>>

我讨厌小孩子。

我始终清晰地记得每一次走在街上看到大脑袋的小孩时,我是多么努力地遏制住自己不要控制不住甩给他硕大的脑袋一个巴掌–咳,可能这是女人的天性。

眼下这个四岁的小男孩叫尚尉,并不是柳叶眉鸡蛋脸的美小孩,而且十分粘人–或者说,十分黏着我。他是我母亲远方表姐的孩子(我一直以为她是结拜的,说实在的我并不善于背族谱),或者说是楬川的外甥。虽然我叫楬川舅舅,但是我始终认为就不应该叫得这么,嗯,这么血脉相连,因为我认为我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我才不打算知道他是从哪个分支里出来的亲戚。

我坐在荷花池的栏杆上,一手举着给他摘的毛毛草,一手百无聊赖地托住下巴。

小尚尉在池边摘了一朵不知名的红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递到我的手上,我接过来,勉强扯出一个和蔼的笑容,他却依旧不明所以地拽着我的衣角。

小孩子最麻烦了。

我探下腰,他马上伸出那双脏兮兮的小手将那朵丰硕的花插到了我的头发里,然后拍着手傻呵呵地笑着跑远了。

直起腰,刚要继续自己的少女心事,楬川突然从我后面冒了出来,示意我带着小尚尉去找那群代沟深重的人们回旅舍。 这我才扭过头,准备喊住小尚尉。

还没张开嘴,一个和蔼的声音蓦地截住了我:“姑娘,慢些走!”

那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探出深褐色的木拐杖,往我刚刚经过的地方指去:“–你的花!”

我愣了一下,还没决定怎么行动,楬川已经过去帮我捡了起来。他递给我时,我才注意到他有一双十分漂亮的手,纤细修长,骨节流畅,苍白的指节弯曲着,鲜艳的红色绽放在手心里。

接过花的瞬间我们的手有了短暂的接触。

那是像少女漫画一样夸张的场景,我甚至觉得背景上有玫瑰飘过。真的,那种感觉至今还散发着一股新摘野果的清香,每次闭上眼回忆的时候,那股香就带着清凉的触感再一次把我包围。

然而我只是故作镇定地接过花,连谢谢都忘记说地转身带着小尚尉走了,这之间的过程并没有超过四秒。

不过这么说并不太准确。

一件完整的事情包括起因、经过和结果。起因和经过的确是极短暂的,然而它的结果却异常刚强地地持续着。

晚饭时候楬川就坐在我的对面,于是整个晚餐期间我都不得不控制住自己,让自己在看向盘子里的菜肴时不要把目光失误地投射到他的身上。虽然我总是失控一般不停地、一次又一次假装漫不经心地把目光丢到他那双修长苍白的手指上面。

完蛋了。我想。

凭我多年积累的少女预感,这次是真的完蛋了。

>>>

那并不是我第一次接触到那双手。

在我儿时如同初春河边晨雾般稀薄的记忆里,有过另外一次,只不过那是一场令人安心而悠长的牵手,意义纯洁得不得了。

但是那样一次纯洁得可以用肢体接触形容的牵手,却被我作为了种子,在冰封了那么久之后,终究还是破土而出,长出了粗壮的藤蔓。

映入视线的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白。

我定了定视线,发现自己正住在姥姥家宽敞的庭院里。真正意义上的鹅毛大雪从灰蒙蒙的天幕中某个失焦的地方悠扬地飘下,伴随着悠长而动人的旋律。

眼前的美人蕉釉质饱满的叶子上已经积满了蓬松的雪,我就站在它旁边,怔望着洁白的冰片轻飘飘地一层一层地继续覆盖上去。

风像凉水一样拂过脸,我的鼻尖一定是通红的,就像我紧攥着的手指一样。

然后我听到身后积雪被踩踏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随后我听见一个声音,像是被海风吹拂的贝壳里回响的潮汐,并不突兀地从我的背后响起:“嗨。”

我应声回头,他高高的个子遮住了我仰望天空的视线。

“冷吗?”

我点头。

他稍微俯下身子牵起我的手,同样站在雪里,他的手却温暖而干燥。

维持了这样的姿势一会儿,他直起身,握住把我的手放到了他大衣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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