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海上客

 

Wine de sofa承载了我的太多以至于变成了每日的一种习惯,就像幼年时在家定时定点的一日三餐,这种一蔬一饭的温馨和熟悉已让我难以从一种客人的角度去评判它的好坏,所以在它突然关闭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总难以接受。那是种第二次背井离乡的感觉,并且还是被抛弃,这令我无所适从。而后才发现自己对Wine de sofa的了解是多么的浮浅,以至于连一个电话问询关闭的原因都不能够。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意识到原来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如此脆弱,人与物品亦是,倾心探知去付出去依赖,但只要一抽离便轻而易举地输得彻底。于是就一个人生活着,疲劳时冲上一杯咖啡,伏在窗台上俯瞰数十米以下车水马龙的公路和远方巨兽般的高楼。每月和上司见面两三次,其余时间行动自由。在这样几近离群索居的生活里,我在网上邂逅了式微。

式微。我想起了《诗经》里的一句话。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们以敲击键盘的方式做着简短的交流。她说,我是一个调酒师,这似乎是一个高雅平静的工作,但很多年以前,我计划着当一个提琴手或者一个老师。

我说,我曾近乎痴迷地爱着一个给我回家般惬意的酒吧,但已经关闭了快五个月。我对酒吧的氛围有着特别的偏好,为此我陷于长久的失落中。它关闭所带走的感觉让我内心情感的一部分残废。你的职业我很感兴趣,能否和你见面?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发给我一个字。好。

我抵达那家名为Icy的酒吧已经是下午。

阳光的炙热已经散去,温暖和明媚像是一场华丽的抚摸。吧台上仅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在独自忙碌,并未见到她的身影。舞台上有人在唱歌,泰国歌曲《Tommai mai rub sak tee》。演唱者是一个剪着齐肩短发的女孩,声线柔和略微颤抖,黯淡的灯光在她的头上映出浅浅的光圈,眉眼清澈,荡漾着的忧郁如同一潭温泉。

我心里有直觉,笃定这个女孩便是式微。而事实也如此。待她结束演唱下台便径直走到我身边。她微笑着喊我的名字,田雨。有些人真的只需要凭借感觉和眼神就能相认,这一点我未曾怀疑过。

我们的交谈并不多,她总是习惯将一只耳朵侧向我听我说话,她在手机上打下一些字递给我,她告诉我她耳朵不好,听不见声音。我心里震惊。然后我默默地看着她为我调制红酒,这之后是更长久的缄默,但彼此并不觉尴尬。

这就是我和式微的第一次见面。

“田雨,我们的存在是如此盲目和微渺,任何规划和憧憬随时都可能胎死腹中,继而偏离到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走向。很多年前我计划着做一个提琴手或者老师,我对声音有着澎湃的热情和爱。后来一场意外改变了我的轨道,它夺走的是我的魂魄。从挣扎到顺从,无论是我始终不敢面对的感情还是这恢弘的命运,其实人都是有妥协的一步,就像我这样。现在我偶尔会唱歌和拉琴,但对于感情已经学会不强求,我听不到这些我自己创造的声音也听不到内心的声音,这是何等的悲哀。”

“不是这样的,式微。并非失去了曾以为不会失去的东西,依旧好好的活着就是对自己的背叛,这不是妥协,绝不是。”

大约在六点,我们以上面一段对话作别,我知道这个叫式微的女孩已经烙进了我的心里。人的一生需要这么几个人她和你有着相似的特质,甚至像是另外一个自己。没有任何原因你想对她付出感情,这种疼惜偶尔令自己害怕,因你不懂这疼惜是否是对另一个自己的怜悯。

{旧故事}

在那之后我时常故意地经过ICY,但我并不进去,只是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看着式微,而这多是我被现实中的工作劳烦焦虑到动起了想离开的念头时。她在下午酒吧并不忙碌的时候坐在靠近吧台的沙发一角拿着书静静看着,时而把头发随性地扎在耳后,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她便抬起头看向窗外冲我微笑,我做再见的手势便离开。

这样恰如其分亲而不近的关系最适合相处,人的内心应有所保留。于是我们选择这样适宜彼此相处的距离和方式,这让人感到安稳,可以道尽某一段故事却不深究对错亦不强求结果。

偶尔式微会在下午三四点的时候问我愿不愿意陪她走走,而我无论那时在做什么,总会停下手头的事情到她的住处接她。她住在外滩背后一片不起眼的弄堂,夏日的午后地下有积水,拐拐折折便到。

不大的房间里在靠窗的位置有张旧的课桌,桌上的书大多是些初中的课本和教辅,房间角落里充斥着霉霉的味道,衣服和日用品却都整齐地放在一个很大的旅行箱里,箱子上贴满了国际航班托运的标识,我心里隐约有了些疑问,虽然不说出口。

式微在为床边几株盆栽茉莉浇水。她说,它们都是刚买来的新生命,对这里的环境还不熟悉所以要悉心照顾,夜晚的空调让屋里太干,早晨喷些水在上面更有利于它们生长。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嘴角始终带着温和的微笑,“我在哥本哈根买不到这样的花,所以只有用茉莉精油和茉莉花茶来温习这种味道,真是舒服至极。”我问:“你不是上海人吗?为何会在哥本哈根长久居住?”她冲我一笑,“田雨,我是海上客而已。我很早就随父母迁去哥本哈根。大约是初三的时候,外婆的去世令由外婆一人拉扯大的母亲太过伤心,她带着这些苦心事和父亲商量着告别上海。”

“的确是这样,当一个城市对你有太多回忆时,爱也变成了恨,你宁可去孤身一人流浪,起码一个全新的城市可以让你暂时忘记抑或是麻痹,如同麻药一样有镇痛作用。”我在手机上打下这样的字给式微。

然后我们依旧沿着以往的路线,从淮海路走到陕西南路。看来往人群细微的面部表情,或在厚重妆容修饰下有些冷漠,或带着初识大上海繁华的犹如儿童般的新鲜欣然,再或是坐在一个个与周边商业氛围迥异却又显得和谐的旧弄堂口的无欲无求。

踏着这番路程的时候我想起五年前我来到这个城市,彼时怀揣着多大多美好的梦想,可最后都流于平静。黄陂北路向黄陂南路过渡的小路上有个不大的街角公园,夏日有几朵莲花漂浮在潺潺流水中,它保持着自身的平静安宁如同多少年前的那样。

五年前,我和单良并肩走在这片林荫下,是两个涉世未深的白衫蓝裤少年。这么多年过去我依旧记得当时按着张爱玲《小团圆》中出现过的地名一条条弄堂寻过来的欣喜,还有在街心公园那个唐突的拥抱。那时我和单良是第二次见面,他从一个文字论坛的介绍中得到了我的联系方式,出于大学校友的缘故我答应和他见面,继而认识。单良用略微颤抖的声音说,“田雨,我从一个仰望你的读者到现在可以和你并肩行走的朋友,我都坚信是缘分。我不只爱文中的你,更爱身边这样鲜活的你,在一起好吗?”我虽未逃脱那个拥抱或许是对温度的迷恋,因为我知道我不爱他,我不愿是这样一个从文中看到我伤口的人陪在我身边。太多的了解向来只会是两个极端,过度的爱和过度的厌烦,然而这样两个极端之间永远都是一步之遥。我说,“谢谢你陪我走了一天我梦寐已久的路程,这个拥抱过后我们各自回去吧。”“真的连考虑的余地都没有吗?”他问。“缘浅缘深我们都还不知道,如果真的有缘就下次再会吧。”我转身回了学校,之后换掉手机号码和QQ,对于这种事情我向来感到棘手无策。我不知道单良在那之后是否疯狂地联系过我但在学校确实没再遇见,可是命运总爱造就故事给自己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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