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帛

阮慕白停下脚步,有些懊恼又有些忧愁的望着苏沫,他这一招向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然而这一次却棋逢对手了,顶着那个可笑发型的女孩子执拗的仰着头,用她闪闪发亮的黑眼睛死死盯住阮慕白,逼得他无处藏身。

就这样,阮慕白不得已成了H城小动物救助中心的义务医生,每周日上午固定上岗。

救助中心设在郊区的一个老院子里,由一个协会会员免费提供,看着铁笼子里那些被捡回来的小动物们无辜又向往着爱的眼睛,看着进进出出为它们忙碌的志愿者,阮慕白第一次觉到年轻人的激情并不可笑,而是可敬。

第一位接受手术的动物病人是一只被车轮碾断双腿的猫咪,因为严重感染的缘故,只能把受伤的残肢彻底切除。

瘦骨伶仃的猫咪很懂事,抱它上手术台,剃毛,打麻药,自始至终都没有叫唤,黄澄澄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沫,直到药效上头才无可奈何的轻轻闭上。

所有经历过苦难的生命,都有直觉分辨出谁才是真正对它好的人。

猫咪的骨骼比人体要细小太多,阮慕白慢慢摸索着来,由苏沫在一旁打下手,倒也十分顺利的结束了手术。

戴着口罩的苏沫轻轻抚摸着猫咪断肢处沁血的绷带,眼泪像沉默的珠子,大颗大颗渗进它的皮毛里。

褪下手术服的阮慕白在院子一角静静抽一根红双喜,女孩子搂着猫咪哭泣的画面,像刀锋一般劈开这么多年芜杂的岁月,直直闯进他埋得最深的记忆里。

二十年前的那一个暴雨夜,狂肆的水流阻住了天桥桥洞里的所有去路,衣衫褴褛满身血痕的小五站在齐腰深的积水里,怀中抱着奄奄一息的阮慕白。

那时候的他,比眼前这只猫咪还要孱弱,他被命运抛弃,病得快要死了,置身冰窖一般的冷,他什么也顾不上了,顾不上倾盆而下的暴雨,顾不上即将被淹没的桥洞,顾不上小五的生死,只知道一味贴紧抱他的人,借着小五微薄的体温汲取最后的温暖。

那时候的小五,比阮慕白大不了两岁,他的眼泪落在他脸上,一颗一颗又湿又重,烧得昏昏沉沉的阮慕白不知道瘦弱的小五是如何带着他从那样深的积水里逃出来的。

他唯一记得的是一直萦绕在耳边的那句话。

小白,不许死。不许,离开我。

一阵风吹过来,院子角落里那株广玉兰上的花朵纷纷扬扬坠下来,打在阮慕白的脸上,温暖又芬芳,像那一年濒死之境中小五落下的眼泪。

阮慕白随手接了一朵,自顾自地笑了。

小五,你也不许离开我。

无论如何,都不许离开我。

跟苏沫演了一场郎情妾意的好戏之后,院长找阮慕白推心置腹的谈过一次话,意思是自家千金早已对他情根深种,若愿意乖乖成婚不日即可继承大统,年轻人切不可因小儿女私情放弃大好前程云云……

阮慕白婉言拒绝后,院长大人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不识好歹的年轻人走出他的办公室后,唇角浮现出鄙夷至极的笑容,等攒到足够的钱,等小五回心转意,谁还愿意呆在这里受这种鸟气。

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记录本和笔,像只优雅的鹤一般迈着大长腿去例行查房,迎接一众女性生物的瞻仰。

走出医院大楼,秋日的黄昏像只温柔的眼睛,阮慕白在它的注视下格外思念小五。

他忍不住拨那个已经半年没有拨通的号码,这一次,居然有人接了,是小五的声音,嘶哑的,带着一点儿不耐烦的神气,“喂,什么事?”

阮慕白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你在哪?”

对方沉默了许久,突然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城南这边,惹上点麻烦,暂时避避风头。”

那样脆弱的叹息声,差点催下阮慕白的泪来,他焦躁的在原地转着圈圈,“哪条街?我来找你!”

“丁家巷45号”,小五顿了顿,又道:“带点钱过来。”

挂了电话,阮慕白的心咚咚跳着,似要马上跃出腔子,他冲到马路边拦了辆车,拉开车门待要坐进去,却突然被人拉住了袖子。

回过头去,满头大汗的章鱼头小姐杀气腾腾,“你周日怎么翘班了?菜头还等着你去给它接腿呢!”

阮慕白愣了愣,“抱歉,那天有个手术,忙忘了,今天我有急事,空了一定去。”

苏沫气急败坏的大吼道:“不行!菜头等不了了!”

冰山美人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他从苏沫手里夺回袖口,把车门嘭的一声关上了,隔着窗子看也没看她,冷冷道:“随你。师傅开车。”

赶到丁家巷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整条巷子都没有路灯,阮慕白摸索了许久,终于找到那间破破烂烂的小屋子。

阮慕白吱呀一声推开,昏暗的灯光下,有人在里间厨房里煮东西,煎蛋和方便面的味道弥漫了整间屋子,他心疼的走进去,厨房里的人也一边擦手一边走了出来,阮慕白愣住了。

那不是小五,而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虽然年纪看起来不大,但那双饱染风霜的眼睛和紧身包裙暴露了她的职业,看到阮慕白,她局促了一下,随即笑了笑,用生硬拗口的普通话问道:“是……是小白吧?”

阮慕白心头一冷,不动声色道:“你是谁?”

女子似感受到了他的不善,踟蹰道:“我……我是小五的女朋友,他刚出去买酒了,马上就会回来,你先坐会吧。”

一股热血霎时涌上阮慕白的胸口,堵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脸色煞白,垂死挣扎的重复着她的话,“你是小五的女朋友?小五的女朋友?”

女子静静看着他,不再声响,阮慕白的脸色更白了,他摇摇晃晃地朝她走过去,冷笑着狠狠盯住她,“呵,你凭什么做他女朋友?你怎么配做他的女朋友?”

对方想是见过场面的人,当即也沉了脸,冷冷看着这个漂亮而疯狂的年轻男孩子,一字一顿道:“就凭他喜欢我。就凭他答应娶我。”

他喜欢她。他答应娶她。

但丁坠入地狱的那一刹那是什么感觉?一定就像阮慕白这样,天旋地转,整个人落到无穷无尽的冰冷与黑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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