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帛
阮慕白双目血红,他死死按捺着身体里那头苏醒过来的猛兽,尽力挤出一个笑来,“不……不……他不可能喜欢你的……他骗你的……你误会了,还是赶紧走吧……走吧,离开他……”
他也竭力想稳住心神,他也不想姿态太狼狈难看,可攥住面前这个女子手腕的时候,胸中所有的悲凉委屈愤怒全部涌了上来,不由自主将对方的肌肤勒得通红。
“小白,松手!”
小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他脑袋上缠着绷带,声音阴沉得可怕,阮慕白看了他一眼,愈加绝望的拽着女子往门外拖,完全像个疯子一样失去了理智。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阮慕白松了手,呆呆看着曾经相依为命现在为了一个女人打他的小五。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往地上一扔,夺门而出。
他走了十几步便停下来,可是等了许久,小五并没有追出来。
秋夜的星空如此高远,满天都是干干净净的小光明,可是小五选择了那个女人,丢弃了他。
以前的都不做数,但这一次,是真的。
如此,阮慕白发现自己走到这样一种境地,归家的路已断,幸福渺不可寻。
他如他最害怕的那样,失去了小五,失去了全世界。
他踩着厚厚的落叶,慢慢的朝车站走,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是负气之下跟过来的苏沫。
她没再提菜头的事情,只是往前几步走上来,默默牵住了阮慕白的手。
女孩子的纤若无骨,却自带安定人心的力量。
那一个晚上,没有月亮,唯有亿万颗星星的光芒宁静的泼洒下来。
六
在阮慕白的人生里,小五扮演了神的角色。
从有记忆开始,他们便和一大群孩子一起,在一个凶神恶煞的中年男人手下讨生活,他们叫他“爸爸”。
“爸爸”领着他们到一个又一个城市乞讨、偷窃,每天无论得到多少钱,晚上都要如实交到“爸爸”手里,交换一个冷馒头,要是敢耍滑头,赚来的便是一顿毒打,反正被打得越惨,能讨到的钱就越多。
孩子们在“爸爸”的教唆下互相监视,互相倾碾,永无止境的探索人性所能达到的冰冷程度,阮慕白因为生得好看,讨得钱多,招“爸爸”喜欢,成为了几乎所有孩子嫉妒和殴打的对象,唯一愿意站出来保护他的那个人,是小五。
那时候他们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缩在冰冷潮湿的仓库里,像两只小兽一样相依为命的紧紧抱在一起,阮慕白想得最多的便是,如果能逃离这个人间地狱,他一定要赚很多很多钱,买很大很大的房子,永永远远的和小五一起生活下去,直到老,直到死。
六岁那年,这个机会来了,但是却一点也不美妙。
阮慕白生了很重的病,恰好他们所到那座城市的警方发现了“爸爸”所带领的青少年犯罪团伙,风声鹤唳之下,“爸爸”先是退了租屋领着他们藏在郊区的天桥底下,后来又冒雨连夜赶车逃到别的地方去。
阮慕白走不动,自然便被“爸爸”遗弃了,小五不肯走,死死抱住他的身子不肯撒手,“爸爸”指挥其他孩子轮番围攻小五,他硬是顶住了所有殴打一步也没挪。
害怕夜长梦多“爸爸”只好领着其他人悻悻的跑了,小五害怕他们回来抓他,一直抱着阮慕白躲在天桥底下没有动,后来,水就慢慢的淹上来了。
阮慕白不知道九岁的小五是怎么带着昏迷的他从那样深的积水中逃出去的,他只知道,后来的日子里,小五不但救活了他,还奇迹般的赚到了钱养他,供他读书,这其中的艰辛与屈辱,不足为外人道。
曾经差点死掉的那个小乞丐,一点一滴的蜕变涅槃,长成了今天人人敬仰的阮大夫,而那个以自身膏血供奉成就他的人,却一步一步离他的世界越来越远。
那晚从小五的住处回来以后,阮慕白再打他的电话,已经成了空号,再去丁家巷45号,也已经换了租客,阮慕白像个因为任性而弄丢了最心爱宝贝的孩子,活在无天无地日月无光的惶恐和悔恨里。
所幸还有苏沫,她每天下班后都来看他,一有时间就带他去郊区的院子里和那些等待人领养的小动物们呆在一起,阮慕白渐渐喜欢上了这些可怜又可爱的小生灵,他给它们医治病痛,替它们洗澡,陪它们玩耍。
跟小动物们呆久了,他周身冷硬的盔甲慢慢消融不见,冰锋一般的笑容渐渐有了温度,他开始勇敢的接触这个世界柔软的那一部分,尝试着与它握手言和。
然而,偶尔陪着狗狗和猫咪们在院子里玩闹的时候,他会恍惚觉到自己也是它们的一份子,只是他等待的,是一个永远也不会再来的主人。
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阮慕白出事了。
一个老年患者不慎摔断肋骨,被送往阮慕白所在的医院,阮慕白认为老人有心血管疾病,不宜立即手术,应做保守治疗,伤者的家属却执意不从,闹翻了天。院长沽名钓誉,硬逼着他连夜给老人动手术,尽管阮慕白十万分的谨慎,老人还是在手术中引发了并发症,没能走下手术台。
伤心欲绝的病人家属压根忘记了当初坚持手术的是己方,揪住疲惫不堪的阮慕白便打,院长一是泄私愤,二是害怕家属们将矛头转嫁到医院头上,硬是没有替他说话,同事们不敢得罪院长,也一个都没有站出来帮他。
那一瞬间,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人,阮慕白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那些永远也没有尽头的黑夜,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人扑到他身上保护他了。
屋外的雪静静下了一夜,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七
浑身是伤的阮慕白刚回到家,手机突然叮铃铃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他接起来,那头的声音让他猝不及防的泪如雨下。
是小五,久违的,温柔的小五,“小白,你有时间吗?可不可以现在到机场来一下?如果没有时间,就算了……”
委屈至极的阮慕白忍了好久,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对着小五放声大哭,他竭力忍住眼泪,连连点头,“我马上来,马上就来,你要等我!”
他飞快把身上被抓烂踢烂的衣服换下来,严严实实的用围巾手套帽子裹住自己,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面,这样的话,小五就不会知道自己又被人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