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帛

文/齐木卡卡西

阮慕白不喜欢春天。

不喜欢这样的四月,不喜欢青色的天光和凉风,不喜欢花准备开之前空气里蠢蠢欲动的气息,不喜欢深深浅浅的绿,不喜欢布谷鸟的叫声。

事实上,他不喜欢一切看起来过于美好的东西,他不记得谁说过这样一句话,那些美好的东西,注定是用来失去的。

他最不喜欢失去。

他害怕失去。

四月的广场上在做活动,震天的音响里有人在大声疾呼,底下黑压压的人群群情激昂,全是年轻人,只有年轻人才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荷尔蒙供身体和心熊熊燃烧,阮慕白像个害怕被误伤的小老头儿,在人行道边停下脚步,准备过到马路另一边去,远远绕开这团巨大的火球。

绿灯亮起,他刚抬起脚,冷不丁被人挡在了前面,“你好,能不能打扰你几分钟?”

那人的声音脆脆的,干净利落,发型却十分让人尴尬,满头天然的小卷子,毫无章法,又不好好绑起来,任由它们疯狂四散着,就像团营养富集的海藻,被人恶作剧地扣在了她的脑袋上。

海藻头怀里紧紧抱着一团什么东西,亮晶晶地盯住阮慕白,薄嘴唇严肃的抿着,静候他肯定的回答。

阮慕白瞟了一眼她明黄色T恤上的动物保护协会LOGO,目无表情的吐出两个字,“不能。”

眼看阮慕白抬腿又要走,海藻头急了,猛地把怀里的毛巾一掀,将那团东西直直送到他眼前来,“请等一下,你看它多么可怜,我们协会刚从路边捡到的,像它这样的流浪小动物还有很多很多,你就不能帮帮它们吗?”

阮慕白突然愣住了,那是一只棕黑色的小狗,脊背和四肢都已经瘦得见骨,肚子偏偏不可思议的肿得巨大,惨白的肚皮上现出大块大块的红斑。这情形阮慕白从大三实习开始就见得多了,许多癌症晚期的病人都是这症状,这意味着离生命之火熄灭的日子已经不久了,药石无医。

让他震惊的是它的眼睛,明明快死了,却那样清那样亮黑色玉石一般的眼睛,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它什么都知道。

它知道的,它即将失去这个世界。

阮慕白的心像块被冻硬了的冰,亿万年都完好无损,此刻突然遇上一个奇妙的着力点,嘭的一声便碎了一腔子,疼得他溃不成军。

海藻头还在絮叨,他却快支撑不住了,冷冷抛下一句,“真想帮它就让它安乐死”,而后踉踉跄跄在最后几秒的绿灯里冲过了马路。

临走时恍惚看到海藻头被闷棍当头打到的苍白脸色,以及瘪起快哭的唇角,不过有什么办法,他尚且自顾不暇。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免疫了,无坚不摧了,可是看到那只小狗的眼睛,绝望的感觉还是像宇宙黑洞一般将他囫囵吸了进去。

记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了,他再没有从电话里听到小五的声音,手机永远是旁人在接,问清楚地址赶过去,见到的那个人永远像只麻袋一样瘫软在夜店的吧台,KTV的沙发,废弃仓库的水泥地,垃圾尚未清扫的街头。

他永远满身酒气,脸上、身上新伤叠着旧伤,他不跟阮慕白回家,不愿意让他包扎,他扬起淌血的眉峰或者青紫的唇角冷冷看着阮慕白,像只孤傲的兽。

他一次又一次的告诉阮慕白,这就是我的生活,如果嫌脏可以走开,但你无权剥夺。

阮慕白跟他打过架,跪下来求过他,绑他回过家,但每一次的最后,小五还是走了。

就在刚才,半个小时之前,他再一次被小五抛下,这一次,小五叫他滚。

他说,你和我已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所以,滚。

阮慕白扶着街边的长椅坐下来,把脑袋深深埋在膝盖上。

他害怕成为那只身患绝症的流浪小狗。

他害怕面对失去整个世界的命运。

每周三是阮慕白的固定坐诊日,一上午他应付着形形色色的关节炎颈椎病骨折,分别安排他们吃药照X光约手术时间,机械而麻木,终于熬到了下班,他瞟了一眼系统传过来的最后一张挂号单,忍不住轻轻蹙起了眉头。

苏沫,女,24岁。

不,他并不认识这个年轻的女孩,但他从第一天坐门诊便开始领教他的年轻女病人所能制造的一切匪夷所思的麻烦,几乎都快上升成心理疾病了——忘了说,阮慕白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长得太好看,穿上雪白的长大褂之后,更有一种要人命的制服诱惑。

千万别在快下班的时候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他抚额轻叹了一口气,唤道:“下一位!”

虽然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抬起头望向坐在对面的病人的时候,阮慕白还是被猛然闯入视野的一大团海藻吓了一跳,今天它们可能被认真梳过了,还喷过定型水,所以一缕一缕全往脑袋外的空间里蔓延着,确切来说已经不像海藻了,而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章鱼……

章鱼头的主人眼睛黑黑亮亮的,盯着阮慕白嘻嘻笑,十分有礼貌的打招呼,“阮医生您好,我们又见面了。”

这位叫苏沫的章鱼头小姐皮肤微黑,瘦瘦小小,像根还未发育完全的豆芽菜,是那种男人们在街上张望时第一眼就会筛出去的女生,但是,不知道是因为一上午对着太多愁眉苦脸,还是此刻坐得太近看得分明的缘故,阮慕白觉得她这个把雪白牙齿不管不顾全部呲给你看的笑容让人很舒服,最重要的是,她居然十分意外的没有像以往那些女孩一样一上来就满眼吧星星口水滴答欲火中烧。

阮慕白松了一口气,低头把她的名字誊上病历本,“你好,你哪里不舒服?”

苏沫把右手抬起来送到他眼前,亮出肿得青紫发亮的小手指,“被铁笼子夹伤了,好多天了一直没消肿,我怀疑是骨折。”

章鱼头小姐的这个直直送过来的姿势让阮慕白想起那天也是这样被送到他面前的那只小狗,他心里微微一颤,终于还是十分有职业操守的仔细检查了她那根悲催的尾指,而后一边龙飞凤舞的在病历卡上给她写诊断结果,一边淡淡道:“人的骨头没那么脆弱,你想多了。只是感染发炎而已,去外科做个清洗消毒,按时上药就行了。”

阮慕白把病历卡交还给她,摆回闭门送客的扑克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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