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冬

“有一次,小学的时候,我放学回家,看见她笑容满面地从厨房出来——她做了满满一大桌子丰盛可口的饭菜。那天,她的笑容格外迷人。她过来抱抱我,然后去了卧室。那时候爸爸还没回来。妈妈一个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把体温计,她非常专注地在一个铁盒子上把它们一个一个摔破。把里面银白色的汞和碎玻璃倒进铁盒子里。全都敲碎后,她转过身看着我,似乎要说什么,她目光游离,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然后她微笑了一下,就在我面前,一口气,像是喝酒一样优雅地把那一盒重金属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听爸爸说,他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死去多时了,我一个人瘫坐在她面前。当时妈妈的面容,已经不能用狰狞来形容,而是被极度夸张地扭曲,格外恐怖。依照放学的时间来看,我就是在这样一张脸面前坐了两个小时。”

“就这样,这成了我的病根之一。”木子放慢了语速,“妈妈的一言一行,对我都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并且随着时间越积越深。所以我的内心,是非常不健全的,至少比你想象的有缺陷得多。”

“你可以忘掉的。”我说,“只要你勇敢一些,敞开心扉,面对困难,而不是一直逃避。”

“如果我有那种勇气……”木子摇摇头,“我没有,我很懦弱。”

“让我们一起来面对好吗?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在一起,一起帮你走出来。”

“在一起?你的意思是做恋人?”木子转过头,有些好笑似地看着我,“我这样子,会拖累你的。你知道,我最不想拖累的人,就是你和我爸爸。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向前走,不要顾及我,我不想把你拉进我的沼泽里面。况且我也知道,这不是共同面对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我沉默不语,其实被木子拒绝是意料之中的,却还是心中怅然。不久,我们就走到了木子的房间门口。

“那么,我先进去了。”木子说把钥匙塞到我手里,“明天早晨等车前记得来叫我,好吧?那时候和我的习惯不一样,我醒不过来的。”

“好。”我说,“晚安。”

“你也是。”木子说完,犹豫了几秒钟,忽然向前迈一步,站到我面前,仰起头定定地凝视着我。她的目光在柔和的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澄澈明净。她的脸离我非常之近,我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喷薄在我的脸颊上。

然后我搂过她的肩,吻下去。木子颤抖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她长长的睫毛被灯光投影在脸颊上,格外美丽。

就是这样一个安详的,不知归宿的吻。

过了几秒钟,木子松开我。她的脸微微红起来,“端木”她说,“你知道,我不想拖累你。”

“我知道。”我回答她。

第四天清晨,我被闹钟吵醒得时候,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际隐约泛着一抹鱼肚白。清晨的空气寒冷,未褪去的夜风在头顶的苍穹上盘桓不去,发出浑厚的呼啸声。走到木子门前,我先是敲了敲门,没有反应。我便开门进去。

令我意外的是,屋子里的一切都格外整洁,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我忍不住在客厅中转了转:家具各安其位,都被擦拭得光洁如新,我不知道木子为什么会把屋子打扫得这样安静。我正想去卧室,忽然看见茶几的一角整齐地摆放着几个信封。

收信人分别是我,小小,木子的爸爸。

我发觉有些不对——木子完全没有必要给即将见面的人写信的。除非——不可能。我旋即扔开信,冲过去打开卧室。

卧室里,木子安静地躺在床上,面色平静安详,似乎还有一丝含混不清的笑意。胸口处平静,没有呼吸的起伏。我颤抖着走过去抓住她的手,冰一样的触感。

那天,我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度过的。只记得,警察来调查,然后带走了木子的尸体,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医生眼皮底下,藏起那么多安眠药。木子走后,我跑回自己的房间,颓然地瘫坐在床上。窗外霁雪初晴,阳光明媚。我难以相信木子会在这样温暖的日子离开。不可能,不可能的,我们说好了一起回家,明明她就在我身边,她就在我身边……

我身子一软,躺在床上,理智不断告诉我,木子死了。我记起父母离婚的那个下午,他们突然对我说,以后不会在一起住了,问我喜欢和谁在一起。怎么可能呢?我们明明是一家人啊,怎么可能会有和谁住在一起的问题?怎么会有这么突如其来的变化?

可是变化发生了,这就是现实教会我的,发生了,我悲哀地想,便无法挽回。

肋骨开始隐隐作痛,我忽然很想喝酒。我打开冰箱,把里面的啤酒都搬出来,像是对待艺术品一样在桌子上一瓶一瓶地放好。

当我刚刚打开一瓶酒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打开门,我意外地看见小小。她的眼睛肿着,明显是刚刚大哭了一场。我愣了一会,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想那和哭一样难看。

“可以进来吧?”小小用沙哑的声音说。

“当然。”我让出一条路。“怎么回来了。”

“因为木子,刚刚你打电话告诉我木子有给我的信,怕是她希望我在这里办什么事。”小小看了看桌子上的啤酒,“你这是……”

“没什么,忽然很想喝……”我苦笑了一下,拿出木子给小小的信。

小小接过信,贴胸抱着。“端木。”她说,“难受可以哭。”

“早就忘了。”我惨淡地笑了一下,走到桌子旁,背对着小小拿起酒瓶,“忘了怎么哭了。”

“木子曾经就对我说过,如果她死了,她最最希望的,就是不给端木你造成阴影。”小小说,“其实木子,她实在太痛苦了,所以这对她来说,或许是……”

“解脱。”我接过话,仰起头灌了一大口啤酒。

“对……没人了解她,我这么说你可能不高兴……”

“我知道。”我又喝了一大口,酒像烈火一样在腹中燃烧。

“也给我一瓶。”

“我从小就喜欢她。”我给小小递过酒,咬了咬唇说,“我从小就喜欢她,从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她穿着很干净的校服,柔顺的头发,梳着长辫子。从小就是温柔的表情。就像冬天的大雪中的莲花一样,尖锐的在冰雪里面透出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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