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冬

“等等。”小小打断我,“你们不是高中才认识。”

“那是木子忘了,那段时间很短,之后她又转了学。木子受了刺激,忘掉很正常,可是那段记忆对我却太重要。”我喝净手中这瓶啤酒,又开了一瓶,“木子妈妈死的那天,我就在场。”

小小露出惊讶的表情,我继续说,“父母离异之后。我经常转学,差不多一年两次。去过的学校多了,什么都不记得。只有那次转到木子的小学,见到木子,我才如获新生一样,你能理解吗?当你看到一个人,无关年龄,无关相貌,一言一行都无比喜欢,冥冥中就知道她就是自己的归宿,这就是我对木子的感觉。木子的家离我的新家很近。于是我很荣幸能和她一起上下学。那两天,我最盼望的就是和她走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看着她,看着她笑,那种笑容有种温柔,慈爱,又充满母性。”

“只是两天,第二天下午,下学之后我去她家找她。她家的门是虚掩的,我从外面看见木子的妈妈端着一个铁盒子。我敲了敲门,她们母子俩看了看我,气氛很异样,谁都没有说话。然后她母亲就毫不犹豫地把那盒子里的东西喝了下去,银色的汞从她嘴角流下来。还没喝完,她就倒在地上,盒子中剩下的汞在她面前洒出来,像镜子一样倒映着她的脸,也映下了那张原本美丽的脸扭曲变形,器官移位的全过程。当时我看见木子瘫坐在地上,我本可以去把她拉起来,可是我没勇气,我没勇气靠近那尸体……”

小小静静地听着。我一口气喝下半瓶啤酒,喉咙中燃起一股灼痛。

“后来我跑了。”我说,“我跑了,留下木子一个人,一个小女孩面对一具尸体。”

良久,小小用很柔和的声音说,“那不是你的错……”

“我留下她一个人……一个人……”我重复着。

“端木,那不是你的错……”

“那是我的错!我根本不配爱她……我是个懦夫!”我嚷着,“我如果当时勇敢一点,一切都不会这样你知道吗?木子不会死你知道吗?”

“我知道。”小小哭起来,她从背后抱住我。“可是她的死不是你造成的。”

“木子本来不会病,不会死……”我低下声,抽噎起来。

“没有人怪你……”小小哭着说,“不要自责……”

我转过头,死死抱住小小,嚎啕大哭起来。

那天,我不知喝了多少酒,流了多少眼泪。酒精使身体痛苦不堪,这痛苦与迷醉给了我逃避的快感。晚上,我清醒了些,小小睡在床上,我在地上铺了一张被子。窗外夜凉如水。泪水已经变得浑浊,透过玻璃,我看到外面混沌浩大的夜空。夜色浓重空旷,吞噬一切。我瑟索着蜷起身子,如同匍匐在时间的某个角落。仰起头便看到无上高大的掌控一切的黑暗,厚重而可怖,却又庞大而可敬。

木子留在了她永恒的二十岁,永远温柔,永远完美无瑕。

我和小小在下一个天色微茫的清晨离开了这里。对我来说,依然是坐着同一辆车,同一个座位。小小因为晕车的原因没有坐在我身边。窗上的冰花烂醉似的盛放。我将手放上去,竟不觉得寒冷。

透过手印,我再次看到了那个黑暗模糊的世界。只是我对一切景致都已麻木。我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打开木子给我的信:

端木:

本想这样了结,但终究有些事放心不下,一定要叮嘱你的。

其一,一直以来,你都心甘情愿做了我与外界联系的工具,写过那么多信给我,真的很感谢。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你为我付出的情感,时间,精力,等待,爱。我无以为报。只能郑重地道一声抱歉。包括我对你的伤害。

请原谅我,端木。

另外,还记得两天前我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吗?其实,我真的很希望你有相处的人。这样你就不会被我所拖累,不会陷进我的泥沼。所以,端木,我对你有一个请求,这也是我最后的请求。那就是,请务必尽最大努力去享受幸福,幸福地地生活,学习,恋爱。把我的那一份,也一并活出来。

你是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祝福你。

木子

我放下信,颓然地靠在座椅上,心中徒剩大片的空虚和悲凉。

几日后,惨烈的痛苦慢慢淡去,大哭一场的勇气也不知所踪。我的头脑经常一片空白,就像站在一片荒芜的雪原。悲凉,悲凉,是满目的风景。

木子的葬礼如期举行。我不想在去描述那场简陋的仪式。出席的只有四个人:我,小小,木子的父亲和继母。我们孤独地站在冬日的阳光下,听完挽歌。最后看了一眼木子的遗体。这时她的继母毫无预兆地嚎啕起来,我听到哭声,忽然感到很烦。这不是这个冬天该有的声音,不是木子想听到的声音。

之后,木子的身体被送去煅烧。我们坐在休息室里。我和小小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等待时光蜿蜒地划过干冷的冬天。这是一场没有悼词的葬礼。木子,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人给她歌功颂德,没有人的生活因为她的离去而支离破碎。对她来说,生活是痛苦的,她终于背离了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世界,找到了解脱。

几个小时之后,木子纤细匀称的身体被封进一个小盒子里,封进了她最后的永恒。

木子的继母再次大哭起来,我和小小不胜反感。便准备告辞。临走时,我转身定定望着挂在墙上的木子被放大了的黑白照片,她对我们所有人露出难得的微笑——那是我在那个记忆中的冬天看到的,最后景象。

永别了,这寒冷的冬日。

永别了,我永远纯美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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