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冬
文/子木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记述那个短暂的冬天对我造成了怎样残酷的影响。改变的,扼杀的。可是最终,那些感受随时间积淀下来,竟然只剩下思念和愈发深刻、刻骨铭心的情感。
一
车上的人不多,空气中充斥着的汽油的味道令我反胃。我随便找了一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来。这里可能刚刚坐过一个小男孩——窗子上的冰花中静静地铺展着两个小巧的手印,上面结了一层轻薄的霜,我透过手印向外看去,深冬的大地白雪皑皑,妖娆动人。
道路是蜿蜒曲折的,车子沿着路上不多的车辙忽左忽右地转弯。我闭上双眼,在晃动的汽车中我无心观看千里冰封的苍茫雪景,便找点事情做来分散注意。我检查了一下身旁的旅行包:牙具和衣服,是为这几天的寄宿生活准备的;一套换洗的衣服被压缩在角落里;木子的信同几份租房子的合同以及大学的注册表放一起,被严严地封在侧面口袋的盒子里,我没有固定的住所,所以重要的东西习惯了随身携带。
阳光透出云层后,车窗上的冰花无力对抗它的热量而慢慢融化。车子开进了一片松树林,两旁的雾松整齐高大地站立着,上面的冰挂折射着太阳耀眼的光辉,松林尽头河水成冰。远方,苍白的山原阴郁廖廓,俨然一派北国风光。
两年以来,我还未回来过这勉强算是故乡的地方。我在这里度过了高中三年,高中后我便远走南国。对这里,我不曾有一点留恋或怅惘——事实上,自从七岁时父母离异以来,我对任何地方都渐渐提不起兴致,对许多东西的好感也都慢慢淡去。似乎,那些美好的事物永远千篇一律地拥有不容置疑的外表,却总会在转眼间落成柳底飞花,现实分崩离析的碎片则更容易使人麻木中伤,紧接着,华服褪色,看惯的美景便徒剩皮囊。
木子是高中第二年离开我们去的疗养院,打那之后,我们经常通过书信联系。那里不准病人佩戴手机,据说是影响治疗。两年来,我一有时间就给木子写信讲自己的事情,高中怎么样,大学怎么样。木子告诉我,我是她唯一的朋友,我的信则是她的生活中难得的安慰。她说,自从生病之后,她对一切外物都变得惴惴不安,唯独我可以让她放松,完全地安下心来。
只是木子从未爱过我,尽管我不顾一切地爱着她。
放假之前,木子用公用电话打给我。她说话的声音依旧细小而温柔,像水一样,生怕破坏了什么似的。
“端木。”她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寒假的时候,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当然,你知道的,像我这种爸妈都不要的人。”
“那么……如果可以的话,你能来看看我吗?”
我自然是满口答应,对我来说,这几乎成了莫大的恩典。之后便是早早买票,却还是因为春运的关系耽搁了两天,我告诉木子的时候,她显然有些失落。
二
大约过了摇摇晃晃的两个小时,我终于到了目的地。车下虽然阳光普照,但空气依然干冷,刺目的日光在眩白色的雪地上舞动。我裹紧身子,朝百米开外的大门走去。门卫正舒舒服服地躺着,收音机里飘出乐声,暖炉上的水壶腾腾地冒着热气。
听见我的敲门声,他懒懒地抬起眼皮,“你找谁?”
我说了自己的姓名。“有有,登记着呢,安排了先去找陈医生。”他说。
我依照他的指示走进去,疗养院内平整宽大,一些并不高大的树木被种在道路两旁,路的尽头,两座三层高的楼房比肩而立。院中处处落满大雪,银妆素裹,没有行人,万籁俱寂。
陈医生是木子的主治医师,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举止优雅,谈吐有度,是那种魅力会由内而外发散的人,见了便令人喜欢。互相简单地介绍过后,她对我说了一些这里的基本情况。她与我交谈的主要目的是告诉我切记不要让木子情绪激动,“那孩子最近幻听越来越严重,情绪很难控制。”陈医生说,“所以一定要注意,不能让她伤心,也不能极度快乐。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平和,宁静。院方和家属谈妥了,三天后送她回家过年,然后转到更专业的医院治疗,所以你也要提醒她的家人,这些你都了解吧?”
“明白。”我说。
“那就好,木子现在就在她的房间等你呢,有事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对了。”医生补充道,“多和她说说话,对那孩子有好处。”
我谢过医生,随即起身告辞。没想到就在门外看见木子。当我关上门转身的时候,她就站在我身后,定定地望着我。她穿着浅褐色的高领大衣,运动鞋,有些羞赫地抱着自己的胳膊,像个学生一样梳着干净的马尾。相比高二的时候,她瘦了很多,肤色也变黑了一些,却更成熟,脱了稚气,更像一个优雅的女人。
我们呆呆地对望了近一分钟。
“我偷听来着。”木子微微一笑说,“等着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我就出来转转,没想到就看见你进去了。刚到?”
“刚到。”我依然直直地看着木子,
木子嫣然一笑,转而摸摸自己的侧脸,“晒黑了,发型挺幼稚,我这样子好笑吧?”
“不不。”我认真地说,“非常好看。身体怎么样?”
木子转缓步身走起来,我跟在后面。“老样子,都在信中给你写过了。”
“晚上依然会幻听?”
木子没有说话,这让我担心自己大概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只好跟在后面,我们就这样在走廊中缓缓踱步。虽然穿了棉衣,木子的背影依然清瘦动人,她戴着白色的发卡,乌黑的头发干净利落地垂下来,像瀑布一样。
良久,她说,“端木,我们不说这个好不好?虽然我……”她沉思了几秒钟,又颓然地摇摇头,“我表达不好,算了。”
“陈医生说,多倾诉对你有好处。”
“当然,这我也知道,但是……我组织不好词句。”木子回头向我莞尔一笑,“看见你头脑就更乱了,是我太笨。走到我身边来呀。”
我们就这样并排走着,木子给我讲了讲这个疗养院的概况:两个操场那么大的占地。工作人员二十人左右,病人也只有不到四十个。在这里,医护人员和病人的关系平等亲和。每周放一次公共电影。两个病人住一个屋子。每个人都有定量的劳动或锻炼任务,借以增强体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