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年夏至

我印象中的初见是临近午夜的十分,温暖的室内点着红色的蜡烛,阿七站在窗前,半靠在窗口,他其实是没怎么看我的,听了老者的话,才转过头毫不在意地瞥了我一眼,那时他虽然年少,但精致的五官仿佛刀锋刻过一般,黑如宝石的眸子仿若天上的寒星。

我后来才知道,戴眼镜的老人叫老祝,是碧春园的管事,那个带着扳指的人是老板,我们都叫他花爷,至于他到底叫什么,谁都不知道。

花爷原本是低着头摆弄手指的,这时忽然抬起头问我,“你家是哪里的?”

我摇摇头,“不知道!”

“那是怎么过来的?”他好像有些不耐烦,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我低着头,把事情说了。他点了点头,看了老祝一眼,“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就先留在这里吧,要是他母亲哪天想开了,回来再找孩子也方便!你说呢?”

老祝连连点头,又拍了下我,“傻小子,还不谢谢花爷!”

我正要开口,花爷已经站起身子往外走,声音格外轻地说道,“谁为了你这句谢!”显得有些不屑。

我在碧春园住到第三个月的时候,正式拜师花爷,成了他的入门弟子,我当时年纪小,身子骨也瘦弱,我又不太清楚当时自己到底是几岁,花爷颇为踌躇点想了会儿,就把我排在了老末,重新起了名——杜梦九。

我记得当时已经入夏,天气燥热难耐,枝头的知了叫得极欢,我跪在树下,看着花爷小心翼翼地抿了口我奉上的茶,然后他低下头,认真地看着我,“阿九,你既入了我的门,就不要再想从前的事了,从今往后,你就好好活在梦里吧!”

我当时不太清楚他话里的深意,但也不敢问,就点了点头,借着他的手势,起身站在了一旁。

很多年后,杜梦九这个名字响彻上海滩,红极一时。我每每望着铜镜中自己一脸细致美好妆容的时候,才会恍然想起花爷跟我说过的话,好好活在梦里吧!

于是,我就再也不想醒来。

阿七姓陆,陆晏七。和我一样,也都是花爷赐的名,他到底姓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我一直都叫他阿七,觉得又亲切又好记。当时同龄的师兄弟都剃着一样的光头,我几乎分不清谁是谁,但只有阿七,一直记得十分深刻。

阿七一直是戏园子里的调皮鬼,最不服花爷管教的,总是想方设法的从后门逃出去,有一次他不知抽什么疯,还拐带着我跑出去一次。其实我们也没有去哪里,就是到黄浦江畔坐着,滚滚江水东流,晚风轻抚,阿七忽然扭头问我,“这样也很好,是不是!”

我点点头,“嗯,很好!”

回园子后,阿七又免不了受了好一顿罚。

最开始花爷都是教我们基本功夫的,旋身下腿,每一样都要练上几个月,有时候疼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花爷却仿佛看不见似的,冷着一张脸看我们。差不多三年后,我们骨骼开始发育,花爷才把我们分分捡捡地改成了几个队伍。阿七去学了武生,我去学了花旦。

阿七刚开始的时候是十分不习惯的,总拉着我帮他对词接戏,有一次被花爷发现了,他扯着我拉到一边,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阿七说:“武生的戏里是没有旦角的,你想当英雄,就注定没有红颜相伴!”

阿七似懂非懂,我是一点没懂。

叁·[芒种]

阿七十八岁时我俩初登台,他唱的是《辕门斩子》,我唱的是《贵妃醉酒》,当时我们两个初出茅庐,当然不可能唱正戏,他是威武士兵中的一名,我是花枝招展宫娥中的一个。

当时碧春园还不算是上海滩戏园子中顶尖的,勉强算是中上,看戏的人也不多,不大的场子也坐不满,稀零的桌子坐着几个懒洋洋的人,一边吃着瓜子,一边喝着茶水。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想来听戏,只是想找个地方,就这么懒散地坐着。

但花爷说,就算园子里来一个客人,大伙也得卖力地唱,要是有一天一个人儿都不来了,你还唱?哭都找不到调儿。

花爷说话总是狠叨叨的,但我一直觉得他说的也没什么错,都是有些道理的。

当时唱主戏旦角的师兄叫什么我已经不记得,只记得他唱了两年后,有一天突然消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趁着一个夜色悄悄离开了。据说,还顺走了戏院里一套刚添置的戏服,为此老祝很是恼火,但花爷却没怎么生气,一脸的风平浪静事不关己。

然后,花爷钦点了我,接着唱。

当时,我是十分不情愿的,于是强等到晚上找了个稳妥的时间,就出门打算找花爷说去。结果刚到院子里,我就看到阿七倒立在正中央,他赤裸着上身,只穿了条肥大宽松的裤子,看到我,十分不客气地说道,“拿毛巾帮我擦擦汗!”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老榆树下放着他洁白的毛巾,就取过来走到他身前顿下身子帮他抹了两把。他现在已经蓄起头发,虽然很短,但总比光头好看些。我看着他说道,“大晚上练这个干什么?赶紧洗洗睡了吧!”

他冲我一扬眉,“你如今已经可以登台唱主戏了,总不能让我一辈子给别人配戏吧。自然是要好好努力的!”

我扁扁嘴,十分不屑地说道,“你也不用羡慕这个,知道我现在要做什么去吗?我是要……”

还没等我说完,阿七已经抢着说道,“知道,要找花爷说理去,好把这人人羡慕的肥差推辞出去!”他话音刚落,人已经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抢过我手里的毛巾,顺着脖子擦了擦胸口的汗珠,然后好看地笑道,“杜梦九,你还真是个笨蛋!”说完还不解气,勾起手指在我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

我十分不服气,冲着他叫道,“你给我说说,我怎么就是个笨蛋啦?”

阿七伸展了一下四肢,回头冲我笑道,“你这么问,就是个笨蛋!”

“陆晏七!你给我正经点!”我扳过他的身子,昂首挺胸地怒视着他。阿七现在已经比我高很多,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伸手点了一下我的鼻尖,“你是唱旦角的,能不能别这么粗鲁!”我深吸了一口气,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狠狠地掐死他。他这才呼了口气,招呼坐到一旁的长凳上,表情也一点点沉下来,“阿九,你想过以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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