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年夏至
我听得似懂非懂,脚步没停得跑了。
从那之后,阿七就变得十分奇怪,他自己的人格好像经历了一场惨烈的争斗。最终,那个沉默寡言,喜欢躲在角落里的阿七获胜了,我在也没看过他的恶作剧,没看过他的笑。那个疯魔阿七,自此消失不见了。
他后来总是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我们,从不插嘴,从不阻拦,仿佛一切都是事不关己的。
后来,阿七火了。他冷峻的容貌和扎实的唱功,一夜之间红遍上海滩。很多富太太小姐们都喜欢来捧他的场。碧春园出了两个名角,自然盛极一时。那时我和阿七的后台已经分开,远远地隔着一群人,但我每次对着铜镜描眉的时候,总能在铜镜里看到阿七,他落寞地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什么出神。
那一刻,我想到了从前,想到我们还做配角的时候,阿七对我说,他会很努力,成为名角。如今,他成功了,却和我走远了。
他日日能收到无数的花篮与帖子,他和我不一样,我看到那些东西,没有任何感觉。但阿七会仔细的看那些花,一张张看那些帖子,然后也会出席各种各样的宴会。阿七每次穿戴整齐,那些得体的西服洋装,总是趁得他更加得体俊朗。他的无数戏迷中,司令部长官的小女儿总是格外痴迷,无法自拔。
有一次入夏,我在院子里乘凉,听到后门有阿七的声音,不自觉地走过去,从门缝中就看到阿七和那位穿着可爱洋装的少女不知在说什么,少女笑得天真无邪,无关时局,无关乱世。阿七笑得自然,然后伸出手,轻轻点了下少女的鼻尖。
这亲昵的动作,以前我们也是总做的。
在阿七辗转各处宴会的时间里,花爷的身体一点点衰弱了下去。在他卧床的那段日子,我一直都在他的身边,谈不上什么照顾,一汤一药,都有别人服侍。或者说,花爷是不许我插手。有一次他口渴要茶,我刚要去倒,就被他犀利的眼神制止,最终只能无奈地喊来人,倒茶给花爷。他这才松了口气,觉得轻松。
这时他已经无法开口,说不出半个字来。
有天夜里,忽然有人来砸门,我开了门,原来是四师兄,他慌张地叫道,“师傅……师傅好像不行了!”
哦,对了,我好像忘了说,整个碧春园,只有我和阿七这么多年一直坚持叫他花爷,其他人都是恭恭敬敬叫师傅的。
“阿七呢?”
“好像还没回来!”师兄说。
我跟着他跑到花爷的房间里,里里外外地已经围了几层人,就连老祝也躲在角落里抹眼泪。戏里有的是生死,有的是离别,但感同身受,却是第一回。
花爷已经被人搀扶着坐起,后面靠着一个软垫,他清亮有神的眼睛在我们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充满了不舍与爱恋,最终停在我身上。然后他吩咐其他人出去,我留下,他要和我交代几句。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那盏油灯还亮着,发出轻微的声音。花爷吃力地开口,“阿七呢,还没回来吗?”
“嗯!”我点点头。
花爷似乎并不惦记,很放心地笑了笑,“阿九,你来戏院多少年了?有十年了吧?”
“嗯,有了!”
“时间真快,一晃儿的功夫!”花爷喘了几口长气,继续说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能在你的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像是多年前的我自己。我也是被人抛弃,被人捡回来,拜了师,入了行,从此没有自己,只有戏,只活在梦里。”他一边说,一边摘下拇指上的碧绿扳指,“这是我师傅给我的,现在给你啦!”说着,塞进我的手里。
我一惊,“花爷……”
他冲我寂寞地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那一刻,我觉得他的一生都是寂寞的,那么无依无靠,那么可怜。
他的葬礼安排的也十分简单,一直到出殡,阿七也没有回来。花爷死后,我成了碧春园的掌柜,开始逐一的安排起各种事项。没过多久,老祝也离开了。人生人死,总是在一息之间。和花爷不同,老祝的离开没有任何征兆,就在某一个夜里睡下,然后就再也没有醒来。透过时光,我总能想到第一次进碧春园时,和蔼的老祝和冷漠的花爷当时的模样。
还有角落里的阿七,冷漠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顽皮的心。
旧时光,真好。真残忍。
柒·[冬至]
没过多久,国民党开始陆陆续续的撤去台湾。
这时碧春园的生意又衰败了下去,就像当年我初登台,台下坐着稀零的客人一般。花爷说,就算有一个客人也要卖力的唱,否则没人来,哭都找不到调。那时我真的体会到了哭都找不到调的感觉。
展博昭最后来的那次是来告诉我,他也要走了。然后他问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摇摇头,“没打算过!”
“那你跟我一起走!”展博昭说,“去台湾后,你依旧可以开戏院,依旧可以在台上表演!”
我冲他一笑,没说话。
后来阿七也回来了,收拾东西。司令也接到了撤离的通知,他的小女儿认准了阿七,坚持要带着他一同离开。我听别人说,那个司令是十分不喜欢阿七的,觉得一个戏子出身,低贱恶劣。但小女儿以死相逼,总算促成了这件事。
阿七回来的时候,戏院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大家都像商量好似的,三三两两的收拾东西各奔东西。他看着空荡荡的戏院,然后又看了看我,十分感慨地叹了口气。
他什么都没说,就靠在那棵他少年时无数次被罚或是练功的老榆树下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过了很久,天色渐暗,他忽然问我,“展博昭安排的是什么时候的飞机?你跟他一起走吗?”
我一呆,看了看阿七,“不知道!”
阿七点了点头,“我明天上午离开,今天接到的消息。”叹了口气,又道,“咱们台北见吧!”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七,我们没有重遇在台北,当他的飞机划过蔚蓝的天际,奔向生命的新起点时,我站在寂寥的大院中央,突然抑制不住地掉下泪来。这些年,我在台上哭过无数次,可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掉下过泪。
而这一次,不一样。